“好冷——”我对门卫老刘说叨。
“天天冷么”,捂口罩的老刘放下大门栏杆,又进门房去摆弄喷雾器,“今年太冷了。”
小区不大,门倒是很大。大门口行人出出进进,门卫就要不停地询问、检查、测体温。旁边还有个车辆出口,出进的车也都要检查、测司机体温,每天最少要有三人值班,今天,再算我一个。要了个红袖章带上,左臂升起一抹红色,顿时有了底气。
我学会了用按钮起落大门栏杆,按上面,起,按下面,落,按中间,停!不错不错,连试了几下,为快速掌握一项技能而沾沾自喜,返身坐到桌前,背对着大门就可以自如升降栏杆,感觉很牛!
然后学测体温。把测温枪摆弄了半天,按下扳机,显示屏没反应,物业张主任一把掠过来:“看,瞄准!”他瞄准我,扣动扳机:“看,这不就出来了!”他掉转枪头让我看测温数字,数字没出来!
翻转测温枪,两节5号电池快从手把上挤出来了,哦,电池掉了!张主任一嘟噜,往上一拍,枪把合严了。然后再次扣动扳机,看,这不出来了吗!我定睛一瞧,小小的屏幕上闪出了35.5,“数字有点低哦?”“天冷么”他挺自豪地双手插兜转过身去。
这几天疫情形势依然严峻,为了控制人员流动,小区规定每户隔两天可以出来一个人买菜。小区门口,取快递的、接东西的人都很快交接一下,又纷纷退去。十点左右,人多起来,我加快节奏,检查、测体温、开门……
一个青年摇摇晃晃走过来,我迎上去问:“有出门证吗?”“要什么证件?”“就是每次出门时咱们小区发的出门证!”“没带!”“那就不能进……”小伙子头发一甩:“凭什么不让进?我就是这个小区的人,不认识吗?烦得很!”我有点慌乱,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小区里面人多,我不一定能认全,请出示证件!”冷风吹过,衣领翻起,我接着说:“这么冷的天,我们在这里值班,也是为大家安全着想,万一有外面人进来出现了疫情问题,对大家都不好,希望你配合一下,好吗?”物业张主任也走过来:“有出门证吗?”他不情愿地低下头,在兜里翻了一下,取出出门证,我看了一下,就是小区自己印的出门证,一张硬卡片,上面盖了物业的红印章。测体温,正常,放行……
身子刚热了一下,很快又凉下去,冷风细箭一般嗖嗖,总能拐着弯钻进脖子深处。衣服虽多加了一倍,包裹得严严实实,也能感到冷气一层一层渗到脚底,脚开始发麻。忽然想起了小学一年级时,空旷的教室冷如冰窖,最冷的地方是脚,冻木了也不能动,那是课堂,要肃静,就那么一直木下去。偶尔,老师会抬起头来:大家可以跺一下脚!顿时,教室万马奔腾,嗵嗵嗵嗵嗵嗵,欢快的小脚掌齐跺,直至土雾弥漫……
一辆电动车行驶过来,一个老头缓缓停下车,扭头看后面,后座上的老太太从电动车上稳稳下来,手里提着一个大饭盒,手套厚厚的。我迎上去问,要进去吗?“不进,不进,就在这等等……”老两口慌不迭地回答,然后乖乖站在门旁。一会儿,一个胖乎乎的姑娘捂紧口罩出来,老太太迎上来,口罩上面的小眼睛露出笑来:“早上熬了两个小时,趁热……”“知道了……”姑娘接过饭盒,转身就走,又回过头来问“进去坐坐?”“不了不了,门卫不让进!”老太太指着我,满意地上了电动车,朝我们微微点头,“还要去给女儿再送……”电动车缓缓启动,老太太用手按紧了后备箱。
一股灰尘旋卷过来,天空阴暗,眼睛变细,灰蒙蒙一片,风卷了好一阵子,树叶旋转了半天落在路对面一辆卡车上。一个小伙子从小区出来,捂得严严实实,来到大卡车跟前,揭开帆布看了一下,又捂上,把帆布角拉齐整,又恢复了绳子勒紧的状态,低头急匆匆走了。
“唉,没办法……”老刘往椅子背上靠了靠。
“咋了?”我问。
“对面那辆车,看见没有,卡车,年前就批发了一整车水果,准备春节期间卖呢,已经放了一月了,基本都坏了……”
“能不能想办法,便宜一点卖?”
“现在送都没人要,”老刘慢吞吞地,“小伙年前贷款买的车,批发了点水果才准备卖呢,车一直就停在这里,停了一月了,他前几天就来看过了,基本都烂了,倒都没地方……”
“没办法!”老刘叹了口气……
寒气一阵一阵,如同千万条细丝慢慢往里衣服钻,每寸皮肤上有铁丝滑过,越来越紧。脸皮也硬起来,皴起来,我听见头发在说:“我也冷么,怎么没把我包严?”我对头发说:“也没想到今天有这么冷,你将就一下么!”头发生气地扭过身子,弯弯曲曲,我用手掌使劲地镇压下去……
“滴——”沉稳的车喇叭响起,车窗落下,一个男子伸出头来,“师傅,需要测体温吗?”
我快步迎上去:“是的,要检查出门证、量体温……”“好的”他伸出胳膊,“好像原来在门房没见过你……”“我就住这个小区,今天来帮忙”“哦,辛苦了……”他拿出出门证,我核查了一下,没错,是这个小区的。我举起测温枪,“滴——”,显示正常,放行,车辆缓缓驶入。
“怎么不去消毒?”物业张主任过来,焦躁地问老刘。
“早上不是已经消过毒了吗?”老刘嘟囔。
“再去消一次!这次要在墙角、花草上,噢,还有自行车,车手把,座位上,都要喷。”张主任指着一排靠墙的共享单车,“还有车前头的筐筐。”
“让老刘歇歇!”我拦下老刘,主动进门房,背上喷雾器,很沉,一走路就晃,下按手杆,居然不动,像是生锈了,再使劲,很快地连续下按,喷出一股一股的细水,老刘和张主任就笑:“一看就不是干这活的!按下去,稍微停一下,水才会喷出来,噢,喷出的不应该是水,应该是雾,等雾洒一会后再按,不能连续按”。我试了一下,哎,就是就是,我兴奋地挥动手杆迈开步子,动作有点僵硬,但慢慢熟练起来,让水雾S形弥漫开来,路上,墙上,花草上,共享单车上,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水珠,一直喷进院子里。张主任站在后面满意地仰起头:就是要多喷几次。我一直喷完了小区,有了点成就感,喷雾器的水顺着衣服后摆流出两三条线,好在只有一点点,一会儿就变得硬邦邦的。我在门口重新坐下来,头上冒了点热气,突然想起一句谚语:劈柴能让人发热两次。
“张主任——”一个苗条的姑娘站在栏杆里,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眼睛呈现笑眯眯的姿态,“我出去一下?”
“是你啊,”张主任回头微笑一下,“昨天不是刚出去吗?”
“昨天是去买菜,今天去买点化妆品。”姑娘娇滴滴地说。
“不行,两天才能出去一次!哦,你刚才不是已经出来了吗?”
“刚才是取快递,隔着栏杆取的,我都没出大门,这不能算出门。”姑娘摆摆身子,顿了顿,“人家就出去一阵子嘛……”
“两天才能出去一次,你昨天已经出去过了,今天就不能再出去!再说了,一天不抹化妆品也没有生命危险。你看看我,两年了都没抹过化妆品。”大家都笑。
“你看你这人,”姑娘笑得直不起身子,“算了算了,我不出去了。”姑娘一边掩口笑一边回去了。
“不自觉的人就那么几个,有事没事就要来大门口张望一下。”张主任使劲压了压衣领,来回踱步。
一辆电动车疾驰过来,一个小伙用脚踮地,头罩黑色毛线帽子,口罩捂着胖脸:“主任,把你的测温枪卖给我吧?”
“扯蛋,这能卖吗?”
“你这是旧枪,我按新的给你钱,二百!”
“不卖”
“三百”
“不卖”
“五百”
“不卖”
“知道你不会卖,市场上都断货了,最近新造的测温枪,在西藏能卖到850元,厉害吧。”
大家眯起眼睛,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
一缕阳光哆嗦着,试探着照下来,慢慢从容起来,风停下了脚步,门口人少下来。老刘和我呆坐了好一会,慢慢转过头问:“你怎么今天来值班?”
我跺了跺脚,麻木感像树根一样弥散开来:“最近疫情严重,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我也没啥,就想来给小区帮帮忙,自己也就住这里么,哦,我也是个党员么,呵呵——”
老刘点点头,给我也递了一根揉皱的纸烟。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