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岁那年秋天的一个周六上午,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不过前后顺序颠倒也是大概率的事了:我们穿过霍克西维尔附近的草地,草叶上点缀着闪闪发亮的露珠,浸湿我们的牛仔裤,一直没过膝盖。我们走走停停,望向远处松林丛边,打算寻找一个藏身之处,一个用来狩猎的天然藏身之处。一只鸟———我们只知道那不是野鸡———发出炸雷似的响声。这响声一定来自地下而不是地面,否则我们就会踩到那只鸟,我们这样调侃道。我们钻进松林,时刻盯着眼前的林地,一人负责左边,一人负责正前方,一人负责右边。令我们惊讶的是,爸爸竟然全身放松打起盹儿来。只见爸爸拢起一小堆松针,头枕在上面睡着了。山脊后方传来响声,我真想不出在密西根这个地方有什么样的动物能发出这样大的声音。一头雄鹿出现在山顶,至少长着六叉茸角,恰好在弓箭射程之外,这时我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哼哧哼哧。在皮卡车的后备箱上,我喝下第一杯咖啡。如果不是爸爸多塞给我三包糖,我怕是无论如何也喝不完。
爸爸曾带着我、鲍勃与布鲁斯兄弟三人和他的朋友狩鹿。爸爸背上弓和一个大概装了十二只箭的箭袋,背包的夹层里分别装有保温瓶、黑面包、切达奶酪、指南针和地图。大概每二十分钟爸爸就会停下来检测方位。我们这些男孩子就带着瑞士军刀、加尔文学员军用水壶,还有一些匆匆混成的什锦干果小吃。一次徒步行走,我们刚穿过湿地,爸爸问我们自己能不能回到卡车那里。我们三个想了想,回答说可以,随后指向三个不同的方向。
那天过后不久,家庭经济压力变得越来越大了,原本无足轻重的话题逐渐成为家庭讨论的重点,这主要是因为要给我们三个男孩以及最小的芭波缴纳教会学校的学费。每隔一周的星期五,爸爸晚饭后就会把收到的所有账单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摆成一排,纠结于哪些须付全款,哪些可以部分支付。妈妈在厨房和客厅之间踱来踱去,用毛巾反复擦拭一个盘子,忧心地大声说,经济负担迟早会击垮爸爸,就像相同负担击垮他那些朋友一样———比如说患上心脏病。
“你相信吗?四十五六岁的人患心脏病?谁听说过这样年纪的男人竟然患上心脏病?他们当中有些人很注重养生,一直服用鱼油丸和嗑瓜子。但是———看看我们教堂那些死了丈夫的妻子,她们要抚养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如果哪一天长大了,穿不了去教堂的衣服,或者去看牙医时发现需要补牙,我们四个孩子会感到格外的内疚。
由于巨大的经济压力,爸爸开始尽可能多地在克莱尔模具厂加班,此外,他还在地下室开始了自己的生意:建一个工作室,配有工作台、车床和钻床。只要能挤出时间,他就为当地一家医疗艺术用品公司制作手术臂板。10岁那年那个周六的狩猎之旅过去了几年,爸爸再也没有时间带我和弟弟们去猎鹿或做诸如此类的事。事实上,在那几年里,我们这些孩子经常每天只能见到爸爸几分钟,往往只是瞥见他路过的身影,而且常常是在我们睡觉之前。
几年后,家里的经济压力有所减轻,然而就像妈妈一直在担心的那样,爸爸真的患上了心脏病。关于爸爸的心脏病有多大程度是由早年的压力和过度的工作造成的,一家人为此争论激烈。爸爸不愿意再去像霍克西维尔田野那样偏远的地方。他希望一旦心脏出现不适,能够迅速获得恰当的医疗护理。距离大医院及其心脏监护室太远,都让他心里不踏实。
我还记得那个周六以前我和爸爸一起在户外的日子,比如我们一起去赫斯湖钓鱼的时光。但是那个猎鹿的周六,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我们四个人———我、爸爸以及我的两个弟弟,一起在户外度过的日子。
爸爸以前一直工作,忙忙碌碌,成天不着家,但说实话,我不怎么记得怨恨过他。后来我们三兄弟从家里搬了出去 (芭波在大急流城上大学,仍然住在家里)。在我第一年教学结束后的八月中旬,我去密西根州上半岛看望鲍勃,住了一周。鲍勃与美国林务局签了一个短期合约,在海华沙国家森林从事一些植物调查。第一天晚上,我们坐在营地周边,往火势渐小的火堆里添加松果。他提了一个问题,让我吃惊不已。
“你小时候对爸爸最美好的记忆是什么?”
“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特别的。”他说。
“时间是一个人在树林和田野里,难免会胡思乱想。”
“看得出来。”我说。“每天都在森林里行走,不知道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关于爸爸最美好的记忆,让我想想……可能是那次,我硬着头皮告诉他把旅行车开过西天主教高中后面的车道,径直撞上铁链,他却没有发脾气,一点也没有,只是担心我是否安然无恙。或许是爸爸决定染发却搞砸了,顶着橙色的头发晃了一个星期。或许是和爸爸与比尔叔叔在卢丁湖的巨浪中玩人体冲浪。”
“那你知道我的是什么吗?”鲍勃问我。“我最美好的记忆是那天早上爸爸和他的朋友在霍克西维尔附近狩鹿,你、布鲁斯和我跟在爸爸后面。整整一天我们走来走去等鹿出现!你还记得被我们吓跑的鸟吗?还有,我们停车附近路边的那些蕨类植物实在是太棒了,就像是从电影《人猿泰山》里爬出来的。但对我来说,最美好的记忆是躲在松树林里等待野鹿出现。我们悄声细语,稍微有点什么响动就心惊肉跳。爸爸打盹的时候,山脊上的雄鹿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就好像知道我们藏身的位置。然后不知为何,天快要黑的时候,爸爸径直把我们带回卡车。太美了,一切太美了,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我已经好几年没再想起那件事了,”我回答说,“但是你说得对,那一切很棒,实在是太棒了。当鸟儿像是从我两脚间飞起来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爸爸转身低声问我需不需要换内裤。我心想道:‘内裤?爸爸干嘛要说起我的内裤呢?’那时妈妈总是担心我们会出什么状况把内裤弄脏,所以每天早上都让我们穿上干净的。”
“像那样的事,我们必须再来一次。”鲍勃说。
“一起去打猎?我想你清楚这太疯狂了。我们当中只有布鲁斯还在打猎,不过那根本就不能叫做打猎。我可以肯定地说即使他以打猎为生,他也绝对捕不到一头鹿。他不止一次告诉过我他有过绝佳的射击机会却放弃了。他的朋友提起过,直勾勾地盯着那些猎物棕色的大眼睛然后猎杀它们是一件多难的事。布鲁斯并不是真的喜欢打猎。妈妈一些亲戚有这个爱好。布鲁斯很喜欢跟他们一起待在捕鹿营地———去狩鹿的藏身之处吃大餐、听故事、讲笑话、玩纸牌,你知道的。”
“那也对。但我并不是说我们要去打猎,我只是希望我们三个和爸爸聚在一起,去户外做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听起来的确很不错,但是哪儿抽得出来时间呢?你也知道,我们有多忙。”
“我们不用计划费时很长的事情,也许只是周五晚上开车去某个地方,周六整天一起出去玩,然后周日回家。”
“好吧,那你想什么时候呢?明年夏天吗?”
“不行。想想离我们上次打猎已经过去多久啦?十三年还是十四年?我可不想更多的时间就这样溜走,也许我们剩下的时间没有那么多了。现在就定个时间。就这个秋天吧。”
“有意思。今年春天,我的同事戴夫一直跟我说得去他家的度假屋住上一段时间。度假屋在苏必利尔湖的白鱼湾,准确地说,是在彭德尔斯湾,离多莱定居地很近。戴夫说房子属桦木架构,不奢华,但是很舒适。他全家每年七月都会去那里,除此之外其它时候都空着。他说我一定会喜欢。”
“听起来很不错。你不妨去问问今年秋天可不可以,比如说九月底或十月初。问清楚后,就尽快通知我们。爸爸不会因为附近没有好医院而拒绝,因为那个地方离苏城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而且希博伊根市和佩托斯基市不远,也有很好的医院。我有种直觉,这事儿一定能成。”
“好的,我相信戴夫一定会答应。但是我们到那儿以后做些什么呢?”
“不如来场小比赛吧?”
“我们都这么大了,还要比赛吗?你有没有想过我也许一直都没有从以前和你比扳手腕的阴影里走出来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