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用一种现代人的目光去看待爷爷奶奶的爱情,有时甚至为了他们之间发生一些细小的事而感到滑稽。这两个人就是这样,过了一辈子吗?其实我知道爷爷奶奶之间曾经发生过一些足以编成剧本的故事,但我也从没有将这些往爱情上想。直到奶奶得病住院,我才慢慢琢磨出,这其实是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因为发生在普通人身上,才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无从察觉,也正因为发生在普通人身上,才变得这样天长地久,不分界限。
北国的初春,还带着些许凉意。
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叮零一声,成了这一切的开始。
我再一次见到爷爷奶奶,就是在这样一间窄小的病房,里面住着三个病人,每张床用蓝色的帘子隔开。爸爸给我引路,姑姑在卫生间洗洗涮涮。映入眼帘的便是爷爷拿着一根香蕉,喂着奶奶吃,头还随着奶奶咀嚼的频率,时不时地点两下。不知是不是特殊的时间和地点给了我一种神圣感。
人年龄大了,检查不可能一股脑儿全做完,一天天慢慢做着,爷爷就那样天天地陪着。
我始终相信,人是有直觉的,尤其是至亲之间。
那天晚自习下后,父亲来接我回家,洗漱完毕,我俩都有些心慌,我安慰父亲,最近事情太多了,别乱想,父亲没说话,一脸凝重地和衣睡下,我也回了房间,心里却希望这些都是自己的错觉。
电话铃声响起,我看了眼手机,凌晨两点二十三,我知道,我所想的慌乱成了事实,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穿衣。一路无话,飞也似地冲进了病房。
那晚看到的景象,我终身难忘。
我从未想象,一个人的身体里,血液可以以如此快的速度流逝,奶奶的嘴里向外喷着血,双腿间也是一泻如注的血水,整个人呈休克状态,我看到三五个护士围住奶奶,血一盆一盆地接,输血的血袋用到最粗的管子,都有些入不敷出的感觉。
我一生坚韧的爷爷站在病床前,手无足措得像个孩子,他任凭护士大喊让开,却呆若木鸡。我把爷爷拉到我身边,我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身体筛糠般抖动下的依偎。
我眼睁睁地看着奶奶躺在血泊中被护士边跑边推地进了抢救室,却无能为力。那时我才真切理解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伤痛。他们也会被岁月沧桑,风烛天年,那是我们最无力的哀叹。
那夜我十六岁,才刚刚开始以一个成熟的心态,去品世间百味。生离死别却给我上了残酷的一课。
三个半小时的抢救,在我有生之年的记忆里,没有比那更漫长的时光,没有比那更静寂的空气,没有比那更清冷的夜色。从来不迷信的爷爷,拜天拜地,念念叨叨,阿弥陀佛没有间断过。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选择这种自己从来不信的方式慰藉自己。也许是老天也被这份真情感动,奶奶并没有撒手人寰。万幸中的不幸却是,奶奶因为牵扯太大而颅内出血,压迫神经,一条腿动不了了。接到消息的我们都有些错愕,爷爷却念叨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当我们再次在病房里看到奶奶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奶奶是个极其迷信之人,村东头有个小庙,里面供奉着几尊我叫不上名而奶奶却门儿清的大佛,每年每月有重大节日,奶奶便会召集村子里的小老太太们一起去那座小庙里,拜佛上香上贡品,再拉拉家常,村西头二婶家的牛得病了,或是对门三婆家的虎子考了全班第一。我一直纳闷,从村里走到县上的路都记不清、要爷爷陪着的奶奶、健忘症的奶奶,是怎么把这件事记得这么清楚?旁敲侧击地问过奶奶,人家瞥我一眼,继续摆弄手里修剪的花,答着,又像自言自语道:“给我的子孙和老头子求福呢,不能忘、不能忘。”
回来后,便献宝似的,从口袋里拿出在庙里求来的几条红绳,非要给爷爷和我们这些小辈儿绑上。
爷爷从不相信这些,嘴里说着奶奶净做些无用功,却乖乖地伸出手来让奶奶给带上,我们这些小辈,哪个敢忤逆造次,必遭到爷爷的训斥。
记得以前爷爷从来不屑于进寺庙参拜,而在奶奶生病的这三年里,我们每次带爷爷出去,爷爷但凡遇见庙,不论大小都要进去拜一拜,双手合十,虔诚万分,我知道,爷爷是替奶奶拜的。
所有的治疗方案都因奶奶的身体可能承受不住而放弃了。几天过后,爷爷作出了一个谁也无法违背的决定,他要带奶奶回老家。父亲姑姑和大伯都无法理解爷爷的做法,只有前一天晚上留下与爷爷一起陪床的我知道其中缘由。奶奶昨晚在半睡半醒之间呢喃出一句:“哥哥我想回家。”我也是在偶然间知道,奶奶还是个姑娘时,便叫爷爷为哥哥。听到这句话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老两口回了老家,在那个远离喧嚣,只有你我,岁月静好的小院里过着自己的日子。
爷爷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并肩负起照顾奶奶的重任。
奶奶病的时候更像个有脾气的小孩子,经常对爷爷提起无礼的要求,一遍一遍地对爷爷说:“你给我把鞋穿上。”爷爷无奈地笑呵呵答道“你这个老太婆呀”,身体蹲在床边,替奶奶把鞋穿上。我经常看着快一米八的爷爷蹲在一米五出头的奶奶面前,莫名就觉得很心疼。
姑姑总想替爷爷分担下,可也只能做些打扫卫生,做饭之类的活,什么搀扶去厕所,洗头之类的活,爷爷绝不假以人手,奶奶也从不愿意除爷爷之外的人替她做这些。
许是真的,病情与心情和环境有关,回老家后,奶奶的病情非但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急转直下,反而一天天好转起来。三个月后的复查,老天又一次给了我们全家一个惊喜,奶奶的肝腹水消了。
在我的印象里,爷爷做得一手好菜,又是个好木匠,做事细致认真,经常变废为宝,巧夺天工,而奶奶则是个有着娇小姐脾气很固执的小老太太。有一次我蹲在老房子的台沿上,看着正在种菜的爷爷,不禁问起:“你和我奶奶是怎么在一起的?”爷爷挑着丝瓜秧子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笑说,你不懂,你奶奶是个好人啊!
奶奶小时候是大地主的孙女,后来打土豪分田地,搞得家破人亡,几经辗转后嫁给了爷爷。爷爷为了补贴家用,在铁路上找了一份工作,而在那个年代,生产队又视工分如圣旨,家里没了男人,孩子们又还小,奶奶一咬牙,愣是把自己当了个壮劳力,该拿的工分一个不落拿了下来,爷爷经常从城里带些好玩的东西回来,父亲说那时候他是村里好些孩子羡慕的对象呢!爷爷是家里的长子,下面有两个弟弟,太爷爷和太奶奶又去世得极早,长兄如父,奶奶自然而然地充当起母亲的角色,除了照顾自己的孩子,奶奶还要给还在读书的三爷爷做饭做衣服,后来的婚事也都是由奶奶操心。
就这样,一照顾就是八年。
最近一次清理电脑内存,整理照片,无意间翻到一张旧照片。那是我初中毕业时,父母带我和爷爷奶奶出去玩的时候照的,在银川的影视城。那时奶奶还没有病,腿脚灵活。
一辆老式的黄包车,后面是青石板的墙。那天奶奶穿着青花瓷的棉布背心,一条米色的棉麻裤子,脚上踩着一双小老太太布鞋。银丝中夹杂着几缕黑发,大背头。爷爷穿着驼色的夹克,戴一副老式的石头眼镜,水洗的泛白的藏青色的裤子,一丝不苟,没有褶皱。
在此排队拍照的人很多,在我的怂恿下,爷爷奶奶也去拍了一张。在爷爷一躬腰,抬起黄包车手杆的瞬间,我按下快门,奶奶笑了,露出她的假牙,爷爷也笑了,露出老烟民标志的一口黄牙。那一瞬间,我恍惚了,觉得我不是在拍照,而是他俩就应该是这故事的主角。我拿着手机看照片,隔着屏幕都能嗅出幸福的味道。只能配上一句,五月的天空泼满青釉,你瓷青的衣襟在风里飘拂。
所有的惊艳都会归于遗憾,所有的繁华都会归于平淡,平淡之中才显华章。
愿有人许你半世安定,一世荣华,愿每个你都能够在年暮之时,白发苍苍之际,笑着说出我这辈子最对的决定就是嫁给了你,或是娶了你。
柴米油盐,与君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