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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 年· 上 海· 栀 子 花
作者:丁一香
我是自小随着父母辗转异乡的红尘倦客。出生在湖北,童年在上海,而成长在福建。
楚地虽是故乡,却因长久不居而始终难有眷恋。久了,竟连乡音也忘了,亲戚们问我,只用普通话对答,那时还为自己的标准发音骄傲,现在只感到十分惋惜。乡音是不能发了,但只要看到,听到家乡的种种,仍有一种难言的亲切情丝,“噢,那是我的家乡啊!”也许这就是血脉的根连,故地的深情。
可上海我与它并无根连,又不长久,如何总在某些个角落想起它?想起那郎朗的夏夜和夜色朦胧中洁白清香的栀子花?我无法解释,这淡淡的,莫名的离愁。
我是先在奶奶家做了两年留守儿童。那时父母已去上海打工,我这么个“小拖油瓶”自然是被弃在老家。究竟那两年是怎么过去的,我的脑海模糊一片,只记得屋外水泥筑的楼梯有刺刺的碎粒,灰白的院墙旁永远堆满了半干不湿的柴火,柴火堆里钻着一只猫咪,一只灰白的花猫。
站在学步车里的孩童,就这么迈着摇晃的步子,悄悄靠近。猫的花白尾巴舒懒地上下抡舞,一圈又一圈??
啊,好柔软!“喵嗷——”小猫急切地拱起身子,而那抓着它尾巴的肉手,丝毫没有放松,还哈哈笑着,追着。
猫飞狗跳里,远远的天也慢慢暗下去,电灯倏地亮起来了。
傍晚饭毕,小小的人儿,或是爬在电视机前,用手指着电视上晃动的人像大喊。或是描着书上的画,弄得满手油墨,满地地滚啊,爬啊,闹啊。
沙发里的奶奶戴着红线帽,手里剥着花生、豌豆,一面喂着我,一面笑骂我是小花猫。而父母的面容,却是模糊的,奇怪的一团,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东西,虽然每个月仍通电话。“那一年我们回去,你躲在奶奶身后,根本不敢出来,也不叫我们,爸爸要牵你的手,你只往里缩,给你糖,也不吃,给你玩具,丢在地上。当时妈妈眼眶就红了,想了一夜,第二天就决定带你去上海,再怎么苦,三个人也要在一起!”
于是我就这么乘着火车,晃着渡轮到了上海,傻里傻气地指着翻涌的雪白的浪花,叫道:“好多啤酒呀!”
那时当然没有家的概念,只觉得是从一个小院子换到一个更小的房子,不过能和爸爸妈妈一起睡,抱着毛绒的耷耳朵狗,还是很开心的。这个家里,只有一张靠墙的床,一张铺着塑料垫的长桌子,一个小碎花沙发,一台贴着门边的小电视机,仅此而已。我想,刚开始的阶段,一定是很辛苦的。父母都要上班,而我又那么小,保姆又请不起,只好找了一个远房的表姐来带我。这个玲玲表姐,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能从儿时的照片里略略窥见她美善的面容。深深留在我脑海中的,却是照片的背景,那丛茂盛的,散发出阵阵幽香的栀子花。
上海的家门前是一个长长的缓坡,坡旁一条没什么水的小河,夏天时常浮着厚厚的绿藻。坡前便是一丛又一丛的栀子花,一年四季都长着浓绿的叶。初春,就打出一个个稚嫩的米色花苞,入夏了,便开出一大朵一大朵洁白细腻的花,散发着馥郁的香,凉风习习,清香沁脾,使人心宁神清。
爸爸爱花,即使是困顿的岁月。他每日清晨折上一枝,插在玻璃杯里,新鲜的花朵上还挂着剔透的晨露,微风颤颤。把鼻尖儿凑到花瓣上,轻香沁润。几天后,花朵清瘦了,花瓣也微微泛了黄,却仍是花香不减,叶绿如墨。
小时候,家里贫穷,没有钱买玩具,但我拥有丰富的想象力。一个遥控器,用小布巾包裹起来,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宝贝宝贝,快快入睡。十个手指,变换出不同的形态,打架,对话,不亦乐乎。对着一朵花,话语到天黑,秘密藏在花深处。碎布头,烟灰缸,小纸片,都有着自己的家人和名字。我的好朋友,我的右手,它叫阿姆太郎,我至今不知道,是哈姆雷特,还是铁臂阿童木给我的灵感,总之,它是我的好朋友,它可以变换成不同的形态,有时需要它朋友(我的左手)的帮助,陪我玩,听我说话。现在已经很难理解,但那是不会腻的,在孩子的眼里,万物皆是生灵。“妈妈,为什么我不能站着上厕所?”我靠在门板上。
妈妈把大盆里的污水倒尽,赶我,“因为你是女孩子。”“为什么女孩子不行,好不公平呀。”妈妈用扫把哧哧地扫着地,她的汗溅落在地上。“不行就是不行,哪儿那么多问题,快出去,吃饭了。”
可我根本不想吃饭,我发着呆望着远方淡蓝的天色逐渐加重,夜就要来了。
夏夜里,全院人出来乘凉。柔柔的月光散落在水门汀的地上,一闪一闪发着亮,混着花香的穿堂风穿过,钻进我宽松的睡衣,舒畅怡人。我坐在蓝色的大塑料凳里,咬着一颗青苹果,酸的掉牙,吸着气,数着漫天繁星,那时候的城市,还能看见星星的。渐渐的有了困意,便倒下去,做一朵香梦。栀子花晚上也开的,森森夜色里里,它们如哀玉白碗般隐隐若现,幽幽发香,恍若夜中仙。栀子花中住着精灵的,我相信。
小时候的我孱弱而多病,是医院和诊所的常客。“那个时候,你平均每个月都要发一次烧,还是高烧,有时还在半夜,匆忙地抱你去医院,一折腾就是一晚上,后来你妈妈都睡不好,晚上起来好几次去摸你额头烫不烫。”
那些个夜晚啊,头上贴着冰冰贴的我,迷迷糊糊地趴在妈妈背上,她快速穿过栀子花丛,我的鼻尖嗅见一阵幽幽的栀子花香,那么柔,那么清,好像一切的病痛都能除尽了??那时候吊水还用胶带在小手上捆一个小方纸盒来固定,我早不记得那个纸盒长什么样子,只觉得两个小时下来,手已经僵了,纸盒也抠破。去诊所就好一点,一般是打屁股针,五分钟就好了,而且还有糖吃。壮壮的表情凶凶的大夫说一声“张嘴”,然后打开一个玻璃罐子,用筷子拈出絮状的一团,快速地塞进我嘴里,那糖入口即化,只觉得甜腻非常,发懵之际,针也落下来。这招非常奏效,及至打完针,我也没有哭闹,只是眼巴巴地盯着那个罐子,羡慕地看着下一个孩子。我今天也不知道那糖是什么做的,也从未在别的诊所里吃到过,但那絮甜的口感及打针能吃到糖的意外之喜,是久久不能忘怀的。“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门,阿前是谁呀?”“这??大概是两个好朋友吧!”幼时打小儿相熟,打打闹闹的几个朋友,现在只活在母亲的口中,我的模糊的印象里,不能找到更多了,人总是不断地赶路,匆匆忙忙,不断地遇见,不断地告别,甚至来不及告别。但回头看时,身后的原野上,记忆的天空下,她们就在那里,永远不曾改变,那明朗笑颜,那最初的美好。缘浅缘深,聚散有时,人间罢了。
栀子丛里藏着谁?秋千架上荡着歌。一阵清风,一阵云散,一阵烟消,消散了,是童年的梦,故人的影。从前一起长大,而今各散天涯。人面不知何处去,栀子香依旧,非是故园梦。
忽然想起妈妈前两年,刚找到已断了三十多年联系的初中老同学。那个冬日,我站在这位李阿姨家的楼下,用脚拨着地上的雪,看着她们拥抱在一起大哭,雪粒落在她们的头发上、棉袄上,她们互相拍打着,抹掉对方的眼泪。她们嘴里吐出白色雾气,飘飘摇摇地散在空气中,融化在雪地里。
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诗“相顾无言,只有泪千行”,一样的,相聚和别离都是一样的,这其中夹杂着太多,太浓的情感和愁绪,无法用言语所述啊??
我把手伸进棉服口袋里,感受到一丝丝残存的温暖。流年往事涌上心头,荡悠悠的,是夏夜的美梦清甜。也许三十年后,我也会经历这动人的场景。
在雪中,我的鼻尖突然嗅到了栀子花的香气。(本报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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