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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阳师范学院 - 《绵阳师范学院报》

李白的 《大鹏赋》

作者:◆ 王定璋    
2019-10-21     浏览(1999)     (0)

这篇文章解读了李白存世的文学作品中近千首诗文中的古赋,特别是引人关注的《大鹏赋》,展示了其艺术魅力。作者指出李白在古赋中注入言志和抒情,实现了脱颖而出的华丽蜕变,展现了他的不凡襟抱和冲决世间一切藩篱奔向自由境界的精神。

     编者按:在李白存世的文学作品中,据统计有近千首诗文。其中,古赋八篇,数量虽少,却引人关注。这不仅因为古赋载于《李太白全集》卷首之显要位置,更因其文词宏丽、立意独特、气势非凡而耀眼夺目。为使广大读者深入了解并透彻领悟李白古赋的艺术魅力,兹特邀四川省李白研究会名誉会长、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教授王定璋先生以《大鹏赋》为例进行解读。
      李白的古赋一共八篇,倘若按赋的容量和篇幅的大小来审视,当可分为大赋和小赋两类。《大鹏赋》《明堂赋》《大猎赋》体制宏大,当属大赋类;而《拟恨赋》《惜余春赋》《愁阳春赋》《悲清秋赋》、《剑阁赋》等,则归属于小赋范围。当然,还可以按内容进行分划,则分为言志类、抒情类与咏物类等等。无论以何种方式进行分类,也只是研究契入的不同着眼点而已。
  《大鹏赋》 是李白古赋中最引人注目的篇章。据此赋序文云:“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此赋已传于世,往往人间见之。悔其少作,未穷宏达之旨,中年弃之。及读《晋书》,睹阮宣子《大鹏赞》,鄙心陋之。遂更记忆,多将旧本不同。今复存手集,岂敢传诸作者,庶可示之子弟而已。”这即表明,我们今天读到的《大鹏赋》是当年李白在江陵晤及司马承祯时所作的《大鹏遇希有鸟赋》的修改润饰后的版本。《大鹏遇希有鸟赋》,据詹锳《李白诗文系年》考订为“白之遇承祯于江陵,当在开元十三四年间司马道士游衡山之前后”,彼时太白年甫25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之际,也与太白序中所云“悔其少作”相合。李白明谓少时之作“未穷宏达之旨,中年弃之”,也就是说,今传之《大鹏赋》是在《大鹏遇希有鸟赋》的基础,将“宏达”旨意作了进一步提升后的状貌。
  赋的破题,明确表示此文受庄子《逍遥游》的启迪,激发创作灵感,塑造一个鲲化大鹏的特立独行形象:“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刷渤澥之春流,晞扶桑之朝暾。燀赫乎宇宙,凭陵乎崑仑。”大鹏由不知几千里长的巨鱼转化而成,以海(渤澥)为依托,以宇宙为背负,凭陵于昆仑之巅。如此之巨鸟“一鼓一舞,烟朦沙昏”,所产生的效果居然“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如此不凡的诞世,惊异害怵的巨大能量和腾跃空间,自然将“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其动静之大,气势之雄则是“簸鸿蒙,扇雷霆,斗转天动,山摇而海倾。怒无所搏,雄无所争”。极力夸饰大鹏气势之宏伟,山川大地、宇宙汗漫是其活动的范围。大鹏喷气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视三山(蓬莱、方丈、灜洲)如土块,观五湖如杯水,任公见而罢钓,有穷(善射者)不敢以弯弓……如此恢弘气势,无穷的能量,人世罕闻。毫无疑问,这样的非凡之鸟乃脱胎于庄子。庄子以“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词”塑造了无所不能的大鹏是李白大鹏形象之所本。李白将庄子大鹏形象从小知大知之辨、逍遥与否之争、有所待和无所待的哲学思辨里解放出来,摆脱繁琐无趣的哲学纷争,将自己的个性气质与人文指向融入期间,从而实现了从哲学母题里跃升为气势磅礴的文学作品的华丽蜕变,此时的大鹏无疑已成为李白精神的载体。
  如果说“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还是《逍遥游》中“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演绎的话,那么“块视三山,杯观五湖”、“其动也神应,其行也道俱”、“任公有穷之惊惧”等则是李白不凡襟抱的展示和冲决世间一切藩篱而奔向自由境界精神的喷射。至于“岂比夫蓬莱之黄鹄,夸金衣于菊裳,耻苍梧之玄凤,耀彩质与锦章。既服御于灵任,久驯扰于池隍……不旷荡而纵适,何拘孪而守常”,显然是耻笑那些庸禄于功利追逐之辈的渺小与卑龌,与大鹏之逍遥的“不矜大而暴猛,每顺时而行藏。参玄根以比寿,饮元气以充肠”的行迹相去甚遥、不可比方。行迹独异的大鹏,以希有鸟为同俦。希有鸟见谓之曰:“伟哉鹏乎,比之乐也。吾右翼掩乎西极,左翼蔽乎东荒、跨蹑地络,周旋天纲……”大鹏与希有鸟同登于寥廓,而斥鷃之辈空见笑于藩篱。不消说,此赋是李白和司马子微志同道合,相互推许的文学写照,也是李白文学气质与人生追求的激扬流露。他们嗤笑拘孪守常庸禄之辈,同时也被常人所难理解与认同。《古赋辩体》云:“太白盖以鹏自比,而以希有鸟比司马子微。赋家宏衍巨丽之体,楚《骚》、《远游》等作已然,司马(相如) 班、扬犹尚此。此显出《庄子》寓言,本自宏阔,太白又以豪气雄文发之,事与辞称,俊迈飘逸,去《骚》颇近。”
  应当看到,李白不仅在《大鹏赋》中以大鹏自况,而且屡次在诗文创作中步武大鹏。他在《上李邕》中咏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据钱谦益少陵年谱于天宝四载下注云:“李邕为北海太守陪宴历下亭,李白、高适均有赠邕诗,当是同时。”此时李白赐金还山之后漫游济南等地所作。诗中明谓“时人”对李白之大言颇不为然,对其自诩大鹏也有轻慢之意。这是独醒者的孤独,也非庸常之辈所能认识得到的。这也难怪,山东济南一带,儒礼之邦,循规蹈矩风气极浓,像李白这样狂放不羁之人,自然被视为“殊调”、“异类”。他在《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中云:“猎客张兔罝,不能挂龙虎。所以青云人,高歌在岩户。”自比龙虎、青云人。而在《嘲鲁叟》中更是对拘孪守常的迂阔腐儒极尽其嘲笑讥讽:“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花如坠烟雾……”
  如此说来,李白自比大鹏、耻与斥鷃之流为伍就不难理解了。而且以大鹏自况,至死不渝。《临路歌》云:“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为谁出涕?”对此诗王琦注云:“诗意谓西狩获麟,孔子见之而出涕。今大鹏摧于中天,时无孔子,遂无有人为出涕者,喻己之不遇于时,而无人为之隐惜。太白尝作 《大鹏赋》,实以自喻,兹于临终作歌,复借大鹏以寓言耳。”清人王琦,学识淹贯,乃迄今为止注《李太白全集》之最佳者,也是李白的异代知言,此番议论,深得李白心曲。大鹏形象,首创于庄子,庄子以宏放恣肆之笔,勾勒了大鹏横决万里、藐视寻常的雄岸形象,那是为其《逍遥游》立意服务
的神话。李白笔下的大鹏,脱胎于庄子而高于庄子,为大鹏贯注了不循常轨、脱略约束、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人文精神。从此,大鹏身上具载了争自由、求独立、蔑视权贵、视荣华富贵如浮云的精神气质与李白意趣。
  庄子虚构大鹏形象以来,历代文人墨客对大鹏兴趣有增无减,可是像李白这样的作品却是罕遇其匹。无怪李白对阮宣子《大鹏赞》鄙心陋之,不妨录出阮作试加比较,即可明了:“苍苍大鹏,诞自北溟。假精灵鳞,神化以生。如云之翼,如山之形。海运水击,扶摇上征。翕然层举,背负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庭。鸴鸠仰笑,尺鷃所轻。超世高逝,莫知其情。”阮修只是完成了四言赞体对大鹏来世今生的客观模写而已,完全看不到作者主体意识的融入。阮修按说也是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的从子,系出名门,“好老易,善清言”,也是饮誉当时重要人物,然而《大鹏赞》实在平平,自然被李白讥讪。
  应该注意的是,《大鹏遇希有鸟赋》 虽然作于开元十三四年间,但是其“遂更记忆”的存世今版必然修改润饰于天宝元年之后、李白入京期间。据《旧唐书 · 玄宗纪》:“天宝元年,诏封庄子为南华真人。”由文中“南华老仙发天机于漆,吐峥嵘之高论……”,可知必改于天宝元年之后。参之文中“岂比夫蓬莱之黄鹄,夸金衣与菊裳”等语,必为李白待诏翰林期间也。其时,李白在长安不被重用的愤懑之情表露无疑。
  李白古赋不多,但成就却不可无视。他以诗鸣于世,赋名为诗名所掩是其必然。李白古赋对前人尤其是司马相如、扬雄、江淹的规步与仿效是毋庸讳饰的,然其出入于传统却不乏创新。除赋体曲终奏雅、劝讽之外,于赋体中注入言志和抒情是其艺术魅力所在。必须看到,太白的文章和古赋,与诗相较不免逊色一些。晁补之云:“李白天才俊丽,不可矩矱。然要长于诗,而文非其所能也。赋近于文,故白《大鹏赋》辞非不壮,不若其诗盛行于世。”庶几近之。也就是说,对其古赋评价应当客观公正,不宜偏颇,过分揄扬或视而不见都不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