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降兮北渚， 目眇眇兮愁予” “郁孤台下清江水， 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 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 山深闻鹧鸪。 ” 上中学时就读过屈子的 《九歌》 和辛弃疾的 《菩萨蛮》 ， 很为其中饱含的沉郁沧桑、 悲愤空廖所感动。后来， 读诗时遇到了 “郑愁予” 的名字， 就想这位叫 “郑愁予” 的台湾诗人， 一定是个诗情温婉含蓄、 性格温柔伤感、 全身笼罩着浓浓古典愁绪的人吧。果然， 我看到了他写于1954年的 《错误》 ：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 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问晚跫音不响， 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 是个过客……
这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呢？三月， 江南，润湿的空气， 碧绿的青苔， 狭窄的河道， 精致的石桥， 穿梭行走的乌蓬船。渐渐落山的夕阳斜射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 东风不来， 滞留在遥远的天边； 柳絮不飞， 沉睡在柔嫩的枝头。
古老的小镇上异常安宁、 静谧。偶尔，从小巷深处的一处闺楼里， 飘出丝丝缕缕的古琴声。临窗， 一素衣女子峨眉微颦， 状似轻愁， 她寂寞的心因听不到青石街道上意中人的足音， 宛若孤寂的城， 窗扉紧掩， 春帷不揭。幽怨的曲调从她指间泪水般汩汩流淌，轻烟般袅袅升腾。 “又是一年春好处” 。近处凄凄芳草， 远处一抹斜阳， 惜春春去， 蒙蒙的烟雨催逼着落红， 催逼着春天归去的脚步，也催逼着人的青春和流年。可飞云过尽， 归鸿无信。多少事， 欲说还休。她轻轻叹了口气， 垂下长长的睫毛。
忽然， 清旷空寂的小街尽头， 由远而近隐约传来达达的马蹄声。她略一迟疑， 凝神细听， 没错， 的确是达达的马蹄声。是他吗，那个远方的征人？在柳翠丝长、 宛牵郎衣的阳春三月回乡来了吗？啊， 征人一定劲装结束， 风尘仆仆， 骑着雪白的骏马达达地走在青石路上……她的心怦怦乱跳， 站起身来，冲到窗前， 期盼已久的容颜也如莲花般盈盈地绽放了。她伸出手， 想揭开窗帷一探究竟， 但多少次 “过尽千帆皆不是” 的失望， 多少次 “误几回， 天际识归舟” 的感伤唤住了她， 她再也不忍登高临远， 遥望征鸿了。
最终， 她还是缩回双手， 独立窗后， 屏气聆听： 马蹄声近了， 更近了， 它清脆地敲在窗下， 就要停住……但可爱的、 可恨的马蹄并没有停住， 它达达地擦窗而过， 径自走向远方， 不肯做片刻流连……小楼向晚， 落红萧萧， 寂寞春残， 刚刚绽放的 “莲花” ， 如遭冰霜， 憔悴凋零。 “达达的马蹄” 原来是个 “美丽的错误” ， 那 “不是归人， 是个过客” ！
显然， 这是一首 “闺怨” 题材的爱情诗。它既运用现代派的象征、 暗示等技巧和复合结构， 又承袭了中国诗歌传统的虚实相映、动静结合的表现手段， 选用古典意象， 采用传统题材， 化用经典构思来营造浓浓的古韵， 以其迷离怅惘的意境、 哀怨疚恨的情思，传达幽闺之哀怨、 羁旅之愁苦， 其凄婉柔美“堪与宋词小令相提并论” 。诸如 “容颜” “莲花” “东风” “柳絮” “城” “街道” “向晚” “跫音”“春帷” “窗扉” “归人” “过客” 之类的意象， 都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我们仿佛听到了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 恨悠悠， 恨到何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的喟然长叹； 看到了 “恨君不似江楼月， 南北东西； 南北东西， 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恰似江楼月， 暂满还亏； 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 的枕愁难眠。
类似这种 “佳人盼归” 而未归的 “美丽的错误” ， 在中国古典 “闺怨” 词中不胜枚举。温庭筠 《梦江南》 ： “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颦洲。 ” “梳洗” 在晨， “斜晖” 临暮， 倦守春帏的少妇自始至终倚楼远眺， 面对浩浩江水， 痴痴地瞭望归舟， 可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 “肠断” 二字把少妇心中希望、 失望乃至绝望之情， 写得哀惋悱恻、 低回绵长。再看柳永 《八声甘州》 ： “想佳人，妆楼顒望， 误几回， 天际识归舟。 ” 描绘江野暮秋萧瑟寥廓、 浑莽苍凉的景色， 佳人痴望江天， 误认归舟。语浅情深， 写尽盼归之人难以言宣的遗憾与失落。温词的 “过尽千帆皆不是” ， 柳词的 “误几回， 天际识归舟” ， 皆为 “美丽的错误” ， 所不同的是此两处为 “眺望” ， 郑诗为 “聆听” 。
美丽如斯， 寂寞如斯， 聚散都是缘， 离合总关情。 “眺望” “聆听” 都是通过幸福的暖流袭过心头后冻结成冰的反差， 抒写剪不断、理还乱的无奈， 表现挥之不去的忧伤。
郑愁予是现代诗中最令人着迷的抒情诗人。作品中命运同主人公开的这个小小的玩笑， 成就了现代诗歌这首意象丰盈、 涵泳不已的绝唱， 也成就了二十三岁年轻作者的诗名。虽然这是个 “美丽的错误” ， 虽然“达达的马蹄” 也许明天就回来， 也许永远不回来， 但多少年后， 每逢三月， 我们就会记起“窗扉” 后面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 每到江南， 我们就会记起 “向晚” 时分那走在青石路上的 “过客” ， 思念那个滞留天涯的 “归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