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凡胎，凭何戒凡心。———前记
又是一年月夕，皓月高悬，泻万里光华。
人间灯花璀璨，火光欺天，游人如鱼贯，笑语似浪起。朱门柴扉，香案前列，上陈月饼瓜果、红烛神像，向月而拜。一片人欢马叫，热闹非凡。
嫦娥一身绮罗珠履娉婷立于桂树下，玉葱指捏一串护花铃逗弄着雪白圆滚的玉兔，峨眉轻蹙，明眸里浮起一层阴翳。嫦娥飞升入月宫已有几十年，却一次都不曾回过凡界。倒不是天宫下了禁令，全然是不愿回去，一是怕碰到后羿不知该如何面对，二是自她吞仙药飞升后，人间对她也多刻薄言语，人人交口称赞的贤美良妇变成了抛夫恶女。对此，嫦娥好气又好笑，人间的最后一点念想已然灰飞烟灭。
往年月亮神都由着她，今年月亮神却下了死命令，让她下凡听愿。嫦娥心中折磨，越想越苦恼，连叹几声。玉兔似是对护花铃失了兴趣，一阵轻烟散开后化成个娇俏的幼女模样，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去便去，化个男相谁瞧得出来。”嫦娥哪是怕人瞧出来，所谓人言可畏、三人成虎，那些不细探究就散出去的恶言恶语她是不想再听了。
然而令不可违，嫦娥拾掇好杂乱的情绪，终是硬着头皮带着玉兔下凡听愿去了。
嫦娥化了男相，秀玉风流，玉兔随在身边化做个书童。两人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穿游在人满为患的街上，两边是各式摊铺，珠玉配饰、天灯塔灯、小食糕点伴着嘹亮的吆喝迭迭卖出。富贵人家高坐新饰琼楼吃饼赏月，褐衣平民游街戏耍。
凡人的愿望不外乎富贵平安、良婿美眷，嫦娥听了一会就累极，挑了处人少的月饼摊坐下休息。操持饼摊的是一佝偻老汉，面容褶皱枯黄，发丝花白却整齐束好，衣边虽麻花却干净整洁。老汉端上茶水和月饼，一双浑浊的眼睛泛起一层柔光，他道：“小公子可是别处赶来瞧放天灯的？”
嫦娥有些愕然，抿一口茶水奇道：“此处的天灯还是个名景？”老汉听罢笑了，抹布擦过木桌面，径自坐在嫦娥对面，“可不。这可是嫦娥飞天前住的村子，天灯自然比别处好看。”嫦娥隐在茶杯后的嘴角翘起，弯出个讥讽的笑容，音调稍稍上扬：“哦？人间不是都传嫦娥是个抛夫盗药的恶女吗？怎的，这天灯是要放上去讽弄她的？”
老汉沉默一会儿，眼光暗下几分，道：“小公子怕是孤陋寡闻了些，这只是极少的传言，凡间传得更广的都说是嫦娥被逼无奈吞下仙药，是大义所为。当然传言不止这两个，都是些不明真相的闲散浪人的无端揣测，听着玩乐尚可，当真就难办了。”嫦娥觉着这老汉竟比旁人通透，一番话语居然让自己稍获宽慰，眉眼随即笑开，原先的疲惫散去七分。
又与老汉闲谈几句，嫦娥屡屡被他逗笑，见她满面春风，老汉也莞尔一笑，伸手替她添茶添饼，目光倏忽沉暗，道：“我有一个自己较为信服的传言，不知小公子有没有兴趣听。”嫦娥放下月饼，笑道：“说来。”
当时，后羿射日为人间立下汗马功劳，人人崇敬他，皆言后羿神武，是个骄傲好男儿。人言把后羿托至神台，高居不下，孰不知英雄独高日久也会生出惶惶不安来。后羿之妻嫦娥贤美良德，人人称赞其貌若芙蕖，德如幽兰。人间对后羿射日的颂隆声愈烈，他心中愈自觉配不上妻子，自己不过一介莽夫，何德何能娶得良妻如此，还成天跟着自己寡菜粗衣，射日之举不加其身也定当有其他铮铮铁骨奋起反抗，委实不算什么。
心中日夜煎熬，浑浑噩噩中后羿和河伯之妻有了些露水情缘，然而很快后羿便惊醒回神断了来往。而后后羿发觉，不知何时起嫦娥开始忧心自己颜随岁衰，恰逢西王母因功赠与后羿一粒长生仙药，后羿心中大喜，风风火火便要把这仙药送给嫦娥。嫦娥婉拒了后羿的好意。后羿却觉得那粒仙药是自己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他想要妻子如愿，于是后羿日夜苦思，终于想出一个不太光彩的法子———让逢蒙假意盗药激嫦娥吞药。起初嫦娥宁死不屈，可逢蒙一番话又是情变又是抛弃，惹得嫦娥蹙眉思索了一会，最终毫不犹豫地吞下了仙药。中秋那日后羿看着嫦娥纤纤倩影在月上浮动，心下又是不舍又是愉快。
老汉言毕，神思空荡了一会儿才听闻对面笑声炸起。嫦娥笑得前仰后合，觉得这个传言当真荒谬可笑，嫦娥因顾虑吞药自保不错，但说后羿策划一切着实大胆。俄顷嫦娥笑声渐弱，颤声问道：“你哪听来的疯言疯语？后羿可是英雄豪杰，怎会生出如此懦夫心思。”老汉张口，还未来得及发声，饼摊前走来一对母子买月饼，老汉走过去包好月饼递出去，女人连声道谢，将走时极沉痛地问了一句：“后羿啊，你今年可还要等嫦娥？”
“今年……不等了。”老汉一脸满足地轻笑几声。
送走那对母子后老汉坐回去，用抹布擦擦手，略过嫦娥惊骇的神情兀自呢喃：“今年不等了……嫦娥原也是凡人，该有凡心凡念，只是人言把她抬太高，于是她的凡心凡念在人们眼里就变得污浊不堪。女子焦心容颜，忧虑情变，意欲保全皆是人心上长出的萋萋草叶，又何来怨怼。”
嫦娥静默几许，心中千万思绪翻涌成惊涛骇浪，最终缩成心上一道极长极深的疮疤，汩汩血流。她这些年曾悄悄遥想过后羿的现状，怎么也想不到英雄弯弓射日的手经年枯瘦得只能揉捏几个卖相不佳的月饼，昔日勇士会躲在灰暗街角等一个对人间殁了念想的人。嫦娥一时不知该道些什么，没头没脑地发问：“今年中秋，你可有请愿？”
老汉没看她，被微弱柔光点亮的眼眸盯着嫦娥吃一半的月饼，似叹息答：“没，我的愿望都已实现了。”蓦的远处爆发出一阵欢笑与赞叹，两人齐齐侧头望去，只见千万天灯扶摇直上，火光欺天，远看竟像一幕垂天金流，又像是星河逆上，极震撼极壮美。老汉隐隐含着笑意与不舍的声音飘落到嫦娥耳里，他极温情地道：“人间不怨嫦娥盗药，即便她不再回来，仍有人肯为她点天灯，仍有人怜爱她。”嫦娥此番当真觉得自己是个凡人，天上岁月尚不能磨净她的凡心，她仍如凡人一般狭隘，但闻恶言，不见诚心。
等嫦娥回神，老汉已经收好器具嘴里咿呀唱着曲儿走出一段。嫦娥仓皇起身，她想拔腿去追，最终还是冲着那副佝偻残破的身形满是爱意地大呼：“夫君！”，老汉背对漫天天灯身形定住，转过半张笑脸点点头，之后把脸转回去，拖着车脚步别扭地隐没入夜色。嫦娥双手捂脸，心痛至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那是她的夫君啊，这是人间啊。
中秋前几日，后羿找到西王母，言曰自己已是黄土将没身之人，临了只想再见妻子一面。彼时后羿跪落西王母跟前，目光极为平静又苦不堪言，他道：“我不过凡人，会因盛赞心生惶恐，会因情爱自我卑怜。我等了嫦娥几十年，心知她已无意人间。寿限将至，我仍想不言明地见她一面，请她吃块月饼，解了她的心结。”
往后中秋日，人间再不见一佝偻老汉枯坐街角卖月饼，但见一袅娜身影独坐灰暗里，面前摆着半块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