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今年7月,按照北京市委教育工委《关于在北京高校开展“爱国情、强国志、报国行”主题征文活动的通知》要求,为动员全校师生员工积极参与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我和我的祖国”爱国主义主题教育活动,以昂扬向上的精神状态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学校决定在校内开展主题征文活动。
从今日起,本报选登征文来稿,以飨读者——
今年暑假回村里见了姥爷,90岁的老爷子乔迁新居了。
老家,现在早已不是记忆中泥泞的小路,低矮的平房。整个村都进行了统一的规划,修了马路,栽了新树,盖了楼房。姥爷现在,就住在村东新楼房的七层——顶层。我当时一口气爬上去,有些喘。这高度,对于一位虚岁九十还腿脚不利索的老头来说,似乎就是用行动告诉你:“‘老子’今后不打算下地了,伺候我出门,要么背,要么抬”。其实家里所有人都清楚,这任性的背后,是因为站在落地窗前,远处的“车子山”一览无余。那其实是一座土山包,但那是姥爷一生开始的地方,是他的根深扎的地方。
姥爷是1930年代生人,孩童时期,日寇进村,灾难降临。村民们在惊慌中四处逃窜,死亡随处可见。太爷爷带着一家逃到车子山。刚出正月,山上光秃秃的。他们用石头垒起一小面墙,赌墙外的日军发现不了,赌墙内的野草够抵挡饥荒,赌全家能有一个生还的机会。幸运的是,他们赌对了。山东人民抗日救国军第五军及时占领山头高地,击退日军,保卫了百姓。后来姥爷专门让我查过县志,那是1938年3月17日的夜晚。
“没有八路军就没有我,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姥爷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年少时他想从军,可惜太爷爷过世太早,作为家里的长子,必须挑起照顾弟妹的重担。后来又做了父亲,妻子、孩子无一不是牵绊。姥爷没读过书,养家糊口必须要卖大力气:他在铁道上装过货,在火车经停的短时间内要把车厢装满,每一次都要耗尽体力的极限。他在煤窑里运过煤,把煤背在背上,四肢匍匐爬出来,膝盖浸了煤渣子,多少年都有黑印子。还参与过修水库,至今太河水库还在家乡发挥重要的蓄水功能。姥爷喜欢给我们小辈话当年,教育我们“了解过去才知道将来该怎样生活”。说得云淡风轻,可我知道在那些摸爬滚打的岁月里,支撑一个家需要多坚强的意志,又需要流多少汗水。
为家人付出,他从无怨言。但是对子女,却有两个要求:一是要念书,二是要当兵。所以我妈妈、三个姨妈还有舅舅全都接受了教育,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少见的。姥爷说:“读书能长真本事,这人才算有了魂!”所以在我们家,“再穷不能穷教育”不啻为家训箴言,况且在姥爷的监督下,每个小家庭也不敢不重视教育。但是,从军这个心愿舅舅却未达成,而是戴着酒瓶底厚的眼镜,做了一名中学老师。这件事多少让姥爷耿耿于怀。据姥姥“爆料”,她当初怀大姨的时候,姥爷就已取好名字叫国庆。后来女娃娃落地,只好改名叫国英。后来芸、玲、丽依次出生后,国庆才姗姗来迟。叫国庆,就是希望将来能穿上军装,保家卫国。但后来舅舅还是说服了自己,能做一名负责任的好教师,也是保家卫国。
姥爷干过许多“糊涂事”。比如村里按人头分地,姥爷主动要了车子山头的一片荒地。姥姥叫苦连天,姥爷却称之为福地——那是当年八路军赶走日本鬼子的地方,是救了全家性命的地方。姥爷告诫子女“拿起了笔杆子,脚更要踩实地”。他带着全家人荷锄早出晚归,挑水施肥,坚信“老天饿不死勤快人”,数亩荒地终被他开垦成良田。据说他还想过以后和姥姥合葬在这里,也算是个轮回。但后来村里响应国家号召,规范火化建立公墓,姥爷也就不再有这个念头。
年轻时的姥爷是个火爆脾气,认死理倔脾气。车子山头他又堆出来一块小石墙,要是被谁破坏掉,他准能理论到人家里。上了年纪的姥爷,性子软和了不少,没事儿爬爬山,自诩“守山人”。他也喜欢追着小辈讲道理,教育我们好日子要珍惜。全村通了电话,他笑着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多好的日子啊”。后来村里集资修路逐渐跑起了小汽车,厂子也开起来。他又笑着说:“多好的日子来啊”。但我猜,他心里最畅快的好日子应该是我考上北京大学和表弟考学后参军入伍的时候,受教育和保家国这两大心愿终于在第三代人身上实现了。他偏心地给我俩每人一个大红包,那都是他一点点攒下的。我入学那天,姥爷一起来了北京,去了天安门。表弟入伍前,姥爷请人敲锣打鼓,自己也佩戴上了大红花,就仿佛他也要从军入伍一样。
可日子哪能都是甜的。2009年外婆去世,姥爷像一下子没了主心骨,脾气变得古怪,睹物思人不肯住家里,提出要轮流去各个儿女家常住。虽然子女都住在山东,但毕竟也有一定距离,老爷子就这样在80岁高龄的时候,做起了“鲁漂”。从那以后我见到姥爷的机会也越来越少,每一次见面都要让更佝偻的背、更瘦削的脸和更浑浊的眼刷新记忆。原来像新生儿一样,老人也在用肉眼可见的速度飘零,不管是身形还是记忆力。这次见到他,我喊“姥爷”,他回“你是谁”。但奇怪的是,他并没忘记那山。这套房子,也是在他的授意下买的。或许即便他站在窗前,早已看不清楚山的样子。但那已不重要,山在心里,在血液里,告诉他要怎么活,一辈子又是怎么过的。
看着姥爷的背影,像一部经年失修的胶片机,老旧甚至嘎吱作响,但一桢桢的故事却与历经的时代交织在一起,受过苦,享过甜,跌宕起伏。
姥姥的照片摆在电视柜上,我稍微扭转了方向,让她能跟姥爷一起看向远方——车子山和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