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一次扶着门框站在门口,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远方。深秋的寒风透过他单薄的内衣,让病中的他簌簌发抖。我急忙把他搀扶回床上。这是病重的他每天数次做的, 就这样往外走。问他,口齿不清的简短话语中,只听得清两个字: 回家。
父亲少时北上学艺,离家千里,这一去就是一辈子。像父亲这样的,有个专有名词: 闯关东。孤身在东北打拼的父亲为人豪爽。特别是对家乡来投奔他的乡邻们,他是倾尽全力予以接济。以致接二连三的人来不绝,直到他年过三十才娶了母亲。母亲曾描绘过那时的情景 :婚后三天回了娘家再返回时,才知道连结婚的被子都是借的。母亲大哭一场,擦干眼泪,收拾残局。 在母亲的料理下, 小家一点一点充实。第二年,我的大哥来到了这个世界。
传统的父亲信奉男主外女主内,他把赚来的钱都交给母亲安排生活,零用钱也是母亲装给他,家里渐渐地有了积蓄。日子好过了,抗战胜利的消息也令人振奋。父亲开始谋划衣锦还乡, 他不顾母亲的反对, 变卖家当,还买了台照相机。按父亲的筹划,一路上帮人拍照挣钱,再加上家里的积蓄,足够回乡买块地,从此就可以在故土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稳日子了。
可是被回乡念头缠绕的父亲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事实 : 彼时还是兵荒马乱。母亲回忆说, 一路上风险迭出。 先是照相机被没收,还差点被当作间谍抓起来 ; 接着身上的钱被抢劫一空 ; 还有在过大梁河时,遇到了飞机轰炸,母亲和哥哥差点丧命河中……
历尽风险,一贫如洗地回到了老家。在家的人都用一种蔑视的眼神对待母亲,因为在城市长大的她干起农活笨手笨脚,父亲也不是干农活的好手。时日不多,要强的父母亲苦撑苦熬仍无法维持生计,只得又一次背井离乡,回到东北。
这样的回乡有过两三次,直到解放后,到我上小学。母亲坚决要让我和姐姐在城里读书,父亲自此不再提归乡。
76 年夏末,父亲中风,神志常常处于混沌状态,所以就出现了倚门望路的情景。缠绵病榻不久, 父亲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这一次,母亲满足了父亲的心愿,她把父亲的骨灰送回了老家安葬。父亲的一缕思乡魂魄终于借着肃杀的秋风回到了那方土地。
多年以后,我护送母亲的骨灰也回到了故乡。双亲大人终于在父亲的家乡团聚。我站在坟前,目光越过高高的墓碑,看到白杨树的梢头已经绽出了新绿。辽阔的平原上,人们已经开始了农忙,不时有几句高亢的梆子腔悠长而又婉转地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