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师范大学 - 《山东师大报》
竹椅
作者:卢幸
在大多中国人生命里,都有一把竹椅,它或有着宽大舒适的靠背,或就是一个凳脚矮小的四方小椅。它们通常被放在开满牵牛花的篱笆下,和米饭香一起出现在我们的记忆里。这张发着“吱吱呀呀”声音的竹椅,从人们牙牙学语到雪鬓霜鬟都一直相伴着,即便竹身早已斑驳,靠背从青翠中磨出暗红。
南方雨水丰沛,老家的山涧里盛产竹子,雨从初春一直下到仲夏,让嫩白的竹笋疯长成竹林。风一吹,叶子就发出沙沙的响声,似乎在昭示着人们,它们已经长大了。其实,嫩竹并没有用武之地,因为它们才刚刚长大,太容易被折断。经历一两年的风吹雨打之后,竹子已然有了韧度。这些刚柔并济的竹子最受人们的青睐,它们被加工成各种生活用具,其中最与人身心契合的便是竹椅。
幼时阿公家就有各种造型的竹椅,我最觊觎的就是那张暗红色,有着宽大扶手和靠背的竹椅。椅子的岁数大概跟我爸爸一样大,阿公每每到凉快的晌午后就会在椅子上打盹,惬意得让人羡慕。在传统的大家族里,每个人都有一张专属的竹椅,作为全家年龄最小的“小不点”,那张没有靠背的小方凳才是我的专座。年少顽皮的我在某个夏天的午后,趁阿公不注意,偷偷爬上竹椅,兴奋地晃个不停,一不小心竟将老竹椅的其中一条竹片踩断,摔落在地。被吓坏的阿公一边安慰嚎啕大哭的我,一边心疼地抚摸着被踩坏的竹椅说:“淘气娃,老竹椅老了,晃不得哟!”
此后关于夏天的记忆,脑海中永远停留着阿公和那张老竹椅,还有第一次冒险逾矩的心跳。
后来,那张被我踩坏的竹椅拿到篾匠那儿修补,新填上去的竹片除了颜色稍微青绿,其他地方竟看不出一丝被修补的痕迹。老篾匠手巧,家里堆满了各种竹篓竹筐,当然最多的,是竹椅,那是当时最受欢迎的竹制品。
裁断的毛竹取来后,首先得削表皮、磨竹节。削竹的刀很锋利,一根毛竹瞬间被破成细丝般的篾条,犹如神技。处理好的竹子要经过高温烘烤,当坚硬的毛竹被烤得发软时,就可以拗弯变成竹椅的靠背连接杆,再用两头削尖的竹片嵌稳,铺好坐板,将压板压结实,一把椅子就大功告成了。围在身旁那一群不懂事凑热闹的小孩,看到“瞬间”
完成的竹椅时,被这行云流水般的高超手艺,惊得目瞪口呆。
漫山遍野的毛竹其实廉价易得,但在老篾匠一双充满老茧的双手削凿打磨下,就像被赋予了新的生命,若不是做成这张竹椅,在岁月中与人相伴,这散落田边的毛竹,又有多少人能读出一丝珍惜的意味?
新打的竹椅多少有些毛糙,是不甚舒适的,只有被用过、坐过才会通体光滑,坐上去舒适凉爽。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越老越有味道,那么竹椅当属其中之一。这也许是最早的有人体工学意味的家具,因为它是有记忆的,它记得每一个坐在上面的人的体温,和他们的故事。
岁月从竹椅上流淌而过,带走椅背上的青涩,也带走了我的童年,十多年后,当我坐在可以陷进去的沙发上,想念的却还是那张阿公的老竹椅,在那张熟悉的椅子上,我仿佛能够与过去对话,看见过去的点点滴滴。
世间之物,若束高阁,便只能成为一个单纯的物,而无其道。有道之物,需与人对话,与岁月对话,它们在与人的交流中,实现了一个生命的永恒价值。正如生命中的那张竹椅,经历着喜怒哀乐,从青翠到暗红,这不正是我们的人生之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