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山微型的山, 袖珍的山, 你海拔不过一百米, 却蕴藏着不少名岳大山无以伦比的知识宝库和人文资源。 你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荒坡野岭, 半个多世纪以来, 经一代又一代名师巨匠殚精竭虑的艰辛缔造与呕心沥血的精雕细刻, 不舍昼夜地浇灌培育,坐落在这里的川师大校园已是高楼林立, 鲜花遍地,芳草如屏, 楼台亭阁, 绿树掩映, 艺术墙体, 龙飞凤舞, 学科多类, 人才辈出, 学术讲座, 名流成集。 抚今追昔, 能不感慨系之么?
母校啊, 我是自你于 1956年夏从南充迁来这成都市东郊沙河堡狮子山兴建校园后哺育成长的第一代莘莘学子。 当用饥渴的唇吻贪婪地吮吸你卧在狮子山母体里从干瘪的乳房中挤出的第一滴甘甜而又略带苦涩的乳汁时, 我睁大了童稚的双眼, 当初甚至带有几分陌生以至于嫌弃, 我更多的看到你的荒凉与贫瘠, 总免不了有些疑虑与诧异, 甚而担心是否误入迷途, 前征茫茫。 因为校园环境如此简陋与艰苦, 与新中国蒸蒸日上的建设图景不大相映衬。
我这学识浅陋的小青年, 经过一段痛苦的迷惘,很快从你简朴得近乎褴褛的外表下, 一天天愈益强烈地感受到你的真朴、 清纯、 厚重与博大。
想当年挎着书包, 穿过泥泞的路道, 溜溜滑滑、 跌跌撞撞, 挤进用竹子搭架、 覆盖着茅草的简易教室上课。 无论是教作品与习作的才女宋元谊, 还是博学多识的知名教授屈守元、 汤炳正, 抑或是曾在渣滓洞里遭受过酷刑、 锯断了一只腿、 扳断了几根手指头, 只能杵着拐杖讲课的文艺理论家、 诗人张泽厚, 他 (她) 们如同抗日时期沂蒙山上善良慈爱的村妇一样, 将干瘪乳房中挤出的甘甜乳汁慷慨无私地喂养着一个个命在垂危的负伤战士。 而我们这些刚刚成年从四面八方奔来的学子, 有何德何能尽情享用和占取了老师们含辛茹苦、 源源不绝地灌输的中外古今宝贵的文学知识之泉呢?
此时此际, 我方才领悟唐代刘禹锡为何在 《陋室铭》 中元气淋漓地吟唱: “山不在高, 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 有龙则灵。 斯是陋室, 唯吾德馨。 ” 我渐渐懂得真正意义上的大学, 不在有多少高楼深院, 而贵在有多少学贯中西、 底蕴丰厚的名教授与珍贵的可资阅读钻研的浩瀚图书。 我从教授们滔滔不绝、 如数家珍的精湛讲授中一天天认知华夏文化的博大精深, 浩瀚如江河海洋, 无涯无际。 我们只须取一瓢饮, 便会感受和体验到她的甜美与芳淳。 也只有横膏继晷、 常年不断地吸取与消化, 才有可能沿着一个中文系学生既定的目标精进不息, 学有所成。
我这未满 18岁的大一新生, 一天天睁大了好奇的眼睛, 蓦然寻觅到在泥泞的道路旁侧, 有一座亮着灯光的茅草棚, 居然是一座临时图书室。 碰巧管理员是我高中同学, 便也轻轻巧巧获得了准入证。 有似在荒山野岭中发现了一座储藏珠宝的迷宫, 令我眼花缭乱、 目不暇接, 疑似在梦中。 啊呀呀, 陈独秀主编的 《新青年》 、 鲁迅主编的 《语丝》 、 茅盾主编的 《小说月报》 、郭沫若、 郁达夫主编的 《创造月刊》 、 《创造季刊》 以及徐志摩主编的 《新月》 等等, 真个琳琅满目、 应有尽有。我顺手端来一只木凳坐了下来, 如饥似渴地阅读。 其中所载巴金的小说 《寒夜》 以及教文学概论的张泽厚教授在左联刊物上发表的诗歌, 我都惊喜得眼睛发亮, 读得津津有味。 一时之间我这贫困的大一新生成为了源源不绝吸取知识营养的结实后生。 我一读就是半天, 几乎一上完课便一头钻进了那草棚书屋。 我仿佛进入了初恋, 轻而易举便寻觅到了一个清俊雅秀的情侣。 其爱恋之情如歌如慕、 悱恻缠绵。
这时候, 校园道路不管多么泥泞, 建筑工地怎样尘飞土扬, 环境条件如何艰苦恶劣, 皆勿须作计较。 狮子山校园慷慨无私、 源源不绝地赏赐我最为稀缺的珍贵知识食粮。 我对校园的挚爱与深情与日俱增。 幸福与获得感, 有似麻雀掉进了糠箩里。
我爱狮子山校园, 后面的大果园有一道别样的风景。 常在星期天趁拥有每月 20 元钱补助金的调干生,衣履一新忙着进市里游乐的闲暇与清寂, 独自带上讲义夹, 荷包里揣上两个冷馒头, 穿越竹栅栏, 钻进空旷的果园里, 纵情吟诵老师指定要背诵的古文, 直到熟读成诵。 我独享一片宁馨, 密密层层的果树在软风中送来阵阵清香。 此情此景, 正好在唐宋八大家名篇绝唱的琅琅吟诵中思接千载、 视通万里、 悄焉动容、 寂然凝虑、 神与物游、 悦心悦意、 怡志怡神。 我欣幸在别人随意抛洒的青春时光里, 我匮乏的知识府库源源不绝地有所增进。 我因此而踌躇满志、 意气风发、 自信自强。 我是多么打心底里感激狮子山果园的慷慨馈赠与厚爱。
一晃四年过去了, 我既怀着奔赴新的工作岗位的热烈向往, 又深藏着对狮子山校园的依依恋情, 离开了青春期文学知识不断汲取、 积累与夯实的川师院(原四川师范大学) 中文系。 适逢全国各地大闹饥荒的1960 年秋冬, 在新的教学岗位上, 口粮供应由大学的每月 32 斤剧降到 19 斤, 饥饿像猛兽毒蛇啃着我破碎的心, 我一天天面黄肌瘦, 肿病发作, 瘫软无力。 此时此刻, 我多么怀念狮子山学生食店饭熟菜香, 顿顿饱足。 我是如此深切地怀念四年的大学韶光。 即便饥饿闹心, 我仍未放弃讲好每一堂课, 批改好每一篇作文。课后坐在教研室里, 哪怕饿得咕咕叫, 仍用膝盖抵住肚皮, 研读文学著述。
待到上世纪 90 年代初, 我早已离开教学岗位, 从事真心喜爱的专业文学创作。 为小儿升学, 我来母校川师大拜访中文系系主任苏恒。 他喜滋滋地对我讲中文系从兰州市聘任著名美学家高尔泰, 开办了研究生班。 川师大中文系一天天做大做强, 日渐成为巴蜀人文学科的重镇。 从此沉睡多年的狮子山, 迎着改革开放的浩荡东风花开千树、 桃红李白、 四季飘香, 老少咸集、 人文荟萃, 硕果累累, 蔚为景观。
“半亩方塘一鉴开, 天光云影俱徘徊。 问渠哪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 袖珍的狮子山校园进入新世纪更愈加风光旖旎、 姿彩绰约, 惹人青睐。 2002 年深秋, 我以作家身份前来母校叩拜, 长达 4 天的密集访谈, 谛视着你新美仪容, 挖掘深藏的文化内蕴, 抒发不尽的情与爱。 与当时的书记、 校长倾情交谈。 才得知川师大已从先前不足万名学生, 跨越发展到 5万多名。 除校本部一天天扩大, 还创办了多所分校。 我还与在新校区工作的原中文系系主任范文瑚教授见了面。 他是我大学时期同班同学, 多年不见, 依然如同兄弟般亲亲热热。 他患有严重的颈椎炎, 硬撑着陪伴我游遍了宽广一千多亩的分校校园。 能不教我感慨万千么? !
尔后接连访问了王文才教授, 他虽已高龄, 仍踌躇满志地致力于国务院指定的重点科研项目: 杨升庵研究。 我又采访了青春亮丽、 年方 27 岁的音乐家李亚梅女士。 她娓娓诉说了参加国际手风琴大赛荣获金奖庄严、 隆重、 热烈的场景。 采访结束时, 我为她的亮丽与深情深深打动, 提请她按动琴键, 演奏了一支优美的乐曲。 从频频跳动的音符与时疾时徐、 跌宕有致的强烈节奏中, 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和体验到川师大青春生命的律动与奔向更加花团锦簇美好未来的磅礴激情。 今日的狮子山, 在一天天变高变大, 她不仅是桃李满天下的花果山, 而且是洋溢着青春旋律、 描绘着画意诗情、 悦心悦意的人生艺术的大舞台。
“山不在高, 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 有龙则灵。 ”狮子山, 你这昔日低矮的山包包, 在改革开放浪潮的激荡下, 一天天崛起, 无日不令我梦绕情牵。 我像一个疲惫饥渴的游子多想回到你身边吮吸甘甜的乳汁。 学友张天健与王崇纲为满足我的心愿, 于 2017 年 3 月 30日, 邀约了部分师友重聚校园南大门前一个茶室。 喜出望外的是, 赴会的竟然有年逾八旬原师大副校长皮朝纲教授。 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是中文系最年轻也最英俊的党政负责人, 看他身穿最时髦的白府绸短衫,下着一条湖蓝色的凡尔丁西裤, 脚蹬一双黑色皮凉鞋, 手摇一柄黑折扇。 在稠人广众之中, 就正在全国开展的美学讨论, 侃侃而谈, 畅抒己见, 无不令人敬羡。没想到半个世纪以前, 在他青葱的心灵中播下的美学种子, 迎着改革开放的雨露阳光发芽生长, 而今已成长为举世瞩目的参天大树。 他以数百万字的煌煌巨著, 勾沉古籍、 探幽发微, 在禅宗美学研究与发掘上成为了巴蜀学界的巨擘。 沉睡多年的狮子山哟, 你见证了川师大上世纪五十年代从南充迁址依偎你的怀抱到迎着四十年改革开放的强劲东风, 一年年成长壮大, 波澜壮阔的历程。
狮子山, 你这昔日荒凉的小山坡, 自从迁来川师院不仅妆点得愈来愈秀丽迷人, 而且高大伟岸,早已拥有博士生点,成为名副其实的巴蜀学术重镇。 诚如川师大 《校史读本》 一往情深地描述: “七十年薪火相传, 三十万桃李缤纷。 忆往昔岁月峥嵘, 千帆云集; 感今朝风华正茂, 百轲争流。 ”
狮子山, 袖珍的山, 桃李芬芳的乐园, 你怀抱着川师大, 半个多世纪的艰辛缔造而今已是举世瞩目的学界名山, 年年岁岁不知在这儿审阅了多少高考试卷,你永远珍藏在万千学子心中, 时时把你想念。
每想起你, 我都会默默吟诵唐诗名句: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
(作者系我校中文系校友,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