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内容

安阳师范学院 - 《安阳师院报》

游走在动脉的末梢

———豫东小火车见闻

作者:鸿谷  ◎    
2010-01-01     浏览(8)     (0)

  还以为前不久替换掉的绿皮火车是年代最久远的了,可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淮阳没有站台的荒草地里爬上这窄轨小火车时,车内的景象彻底颠覆了我的空间与时间观。
  脚下就是传说中全亚洲最长的、尚在运行的762cm的窄轨铁路,年底停运。朱漆褪尽的木地板,低矮窄小的车厢,车厢壁上的标语,裂纹密布的钴玻璃,零星落座的形容枯槁的老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的色调,整个图像像是泛黄的一张老照片。
  想来此时情形和小火车初始运行的1966年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吧。方才它进站的时候,只顾端着相机给它照相了,现在回想起来,实在让人捧腹:大老远就鸣汽笛了,可是半天还不见进站,好不容易看见了,车头和第二节车厢颠簸得厉害,就像一条不灵活的迅速爬行的虫子。铁轨上几只羊本来是在吃草的,犹疑了好久才晃悠到铁轨一侧去,却也不慌不忙。刚一停下,等车的几个人就一拥而上了。
  火车开了。从停下到再次启程连一分钟都不到。整个车厢摇头摆尾憨态可掬。速度并不快,风却接连不断地从各个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打量了车内陈设,我更愿意随处走走,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张望,发现好多人都把头手伸出了窗外。两边密集地种着高耸的白杨,从白杨的缝隙中能看见广袤的田野,覆满浮萍的鱼塘,零星的农家小院,和我曾经所见的村庄完全不同,更美,更安详,而且超然世外。
  半个小时了,习惯了颠簸似乎又觉得无聊。我们就去求车长允许进入车尾的一节由钢板焊接成的车斗里去。
  这个货厢就像一个略深的无盖纸盒。有乘客运送的大麻袋和三轮摩托车什么的,空间很大,风声呼呼。我套了件长袖衬衫,手脚并用翻了进去。
  站在正对车头的最尾端,面向火车的来路,发现脚下窄窄的铁轨倏忽闪过,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处,轰隆的呼啸声就来自脚下,风把头发恶狠狠地甩到脸上,耳畔在呼啸中找到了宁静,我情不自禁的喊声也被远远地抛在了远处。
  当耳畔习惯了轰鸣,视觉就这样轻易地感受到了宁静。有时路过田野,玉米、西瓜和多种叶菜组成的矩形高高低低地流淌而去,就像起伏的琴键;有时路过浮萍堆积的鱼塘,几只雪白的鸭子摇曳着在水面的淡绿缎子上画出墨绿的几缕;有时路过农家,赶着羊群的老农垂着手看着火车的方向,眼神流露深沉或惆怅,我动作夸张地挥舞几下胳膊,他们就会憨厚一笑,把捏着鞭子的手挥动几下……在远去的铁轨上实在有说不完的故事,我看见年迈的老太太摇着蒲扇重新在铁轨上落座,继续她们被打扰前的家长里短———是啊,两道铁轨铺在这田野上,只是田间的过客,能留下什么呢?而当遇见小孩子,一切又不同了,他们会率先笑起来,挥舞着双手渐远了,又看见他们饶有兴致地俯在铁轨上倾听着什么,火车给他们留下了小小的惊喜,三十年,想必他们的上一代人就是这样的成长的吧。
  许多事物就是这样一闪而过,如同一个个短镜头留在了脑海里,可是它也是一组长镜头,从相遇到四目相对到远去消失,多少人曾经像我这样目送车尾的人与物。相遇的彼此倏忽远逝,而且极可能永不再见,可彼此却如此真实地存在着。瞬间和永恒,就是一个个迅疾的擦肩而过引起的体悟。
  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一户农家更能引发我油然的感动,虽也是目光几秒的停留,它的远去却能加深我的眷慕:红砖院墙,低矮而整齐,石榴树的浓荫荫庇着整个小院,黄土地,平整而略带浓荫下的潮湿,巨大的水缸和敞开的院门寂静无人。厚重不失质朴的色彩辉映着远处灿烂得灼热的阳光,比写生更加精致。这就是我理想中的住所啊!不是恢宏细腻的哥特式建筑,不是讲究庄严奢华的深宅大院,就是这样自然而简约的、普普通通的中国式的农家小院,就在这安详的守候中展示它的井井有条、主人的持家有道,不知守候了多少个世纪。
  我相信我在它的一闪之中看到了农耕民族的根。虽可惜我和它相视错过,连擦肩的机会也不曾有了。可它却深深印在了我的心底。
  有的地方连铁轨里都长满了青青的草。可接近一个县时铁轨两侧就堆满了垃圾,几乎把铁轨隐没,肮脏难闻。县城越大,垃圾绵亘得越远,我迷惑于人的聚居到底是否会成为悲剧,于是越发想念我的农家小院。
  其实岂止是车内体现着时代特色呢!林间小河上横跨的矮桥、沿途的几个小站也从未经过翻修。暗灰泛黄的水泥壁上铸模的五角星红旗浮雕、毛主席语录、手写的大标语和站名,还有沿途车站、纪念碑甚至天主堂的样式无一不是那个年代独有的风格。那是一个我没有经历过的时代,一个祖辈熟悉无比的时代。而实物,让这个时代鲜活起来。
  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火车虽小,铁轨虽窄,变轨的岔道、过桥的减震轨、鸣笛的提示牌可是一样也不少。唯独不见道口,就是说当我们将要跨越城市宽阔平整的柏油马路时,往返车辆早早地自觉守候在铁轨两侧了,没有任何拦截措施,然而火车行进速度是每小时20至30公里。当人们兴味盎然地注视小火车徐徐开过之后一切照常进行。恍惚间不由得感叹时代的幻化:车内与车外的两个世界竟能接合得如此天衣无缝。自然的世界和城市的世界、六七十年代的世界和现在眼前的世界———它们的差距太大太大了。
  田间,黄昏。火车惊扰的杨树树梢的知了依然不间断地飞舞起来,喧闹着乱作一团,有的还掉进了货厢里。农民有的在侍弄他们的作物,有的在喷洒农药,半个身子隐没在浓绿里,黑得发亮的手臂和脖颈不知度过了多少个灼人的暑日。三十余年过去了,这一方水土没什么变化,可生活,尤其是城市的生活,却是翻天覆地的啊!
  铁路一直被称作国民经济的动脉,而小火车和它的窄轨铁路已经延伸入广袤农村田间地头这些末梢之处不知有多久了,许多年来,它就是这往末梢供氧的毛细,它就是联系“外面的世界”的通途!很快,仅有的小火车也将在年底停止运营。那时候,沿途的宁静将不再被打扰,新的变化也会一点点进行下去。荒草隐没的窄轨铁路也将安静地陪伴田野从此缄默。
  怀念小火车,怀念那个祖辈奋斗过、叹息过、传承过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