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如果不是因为开学,两个月前的我,现在正应当坐在木制花纹的黑边木桌之上,连续五六个小时不间断在电脑键盘上敲敲打打,直到指头抽筋为止。桌面上是二手的台式机与堆砌在一起的硬纸板收纳盒,就在我来的前一天上面还满是灰尘。桌子下方的狭小空间内则堆砌着各种汽配零件,五颜六色的雨刮器片像孔雀开屏一样散落满地。
书桌正对着窗子,窗外面是条小巷,路的另一侧是一堵高高的围墙。
每到下午五点的时候,太阳会准时照进窗子里来,阳光的余热刺痛人的眼睛,也把身后的架子染成渐变的红色。架子也是二手的,边角部分有点生锈,却倒也结实。两个直挺挺的架子高耸着肩膀,一左一右守护着后门。
太原的夏天是那种喜怒无常的气候,热归热,却丝毫见不得下雨。然而只要一有乌云遮蔽天空,街上就会起凉风。这风也没有方向感,有时一刻不停地绕着你打转;有时候从店门口吹过,却不愿意进来,偏偏要绕到后门去,再一股脑地卷着凉意吹进来。这时已经不会有阳光从窗口照进来,但风不管这些,她要完完全全掠夺走最后一点闷热。
五点之后是属于自然万物的舞台剧时间,先是阳光,继而乌云,而后风起,雨至。
太原的雨远不够温柔,总喜欢急匆匆地来,再急急忙忙地离去。只记得一次,雨算准了下班时间,下定决心与我会面,于是我一出巷子口便突然狂风大作,黄豆大小的雨点迎面打在身上;那时的耳机里恰好放着《百年孤独》的结局:“当马孔多在圣经所描述的那种可怕的龙卷风中化作瓦利尘埃时,奥雷里亚诺为了节省时间在熟知的问题上又跳过几页,开始破译羊皮卷的最后一页,译出的内容恰好是他当下的经历,他再次跳读去寻索自己死亡的日期和情形,但没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会再走出这房间,因为可以预料这座镜子之城———或蜃景之城———将在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全部译出羊皮卷之时被飓风抹去,从世人记忆中根除,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重复,因为注定经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一种难以形容的震撼涌上来,大风吹弯了伞骨,雨点像机关枪子弹一样打在身上。我像发呆的小孩子,再顾不上躲避风雨,直到坐上回家的公交车,还在回味那种文字与雨与生活相互交融的真实触感。如果非要说那一刻有什么感受的话,那就是当时的我希望对着天空大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二巷子里的工作很忙,每天需要工作整整十个小时,一整个闷热的下午,来往的行人车辆从不驻足停留,只有绿油油的邮政物流车偶尔停到巷子口,卸下一肚子满满当当的厚实沉重的箱子。箱子落地时的撞击声也是厚实的,纸板与水泥地猝然碰撞发出的闷闷的声音,像是风夹着雨滴打在落地窗上。
快递有时候也会敲响店门,然后不等你回应,就急匆匆地推门而入,扔下箱子便快速转身离去,快得连风都来不及钻进店来。但你不能怪他没礼貌,这就是他要做的事,像风一样送来一些东西,再像风一样带走一些东西,尽管一声不吭。这条巷子的快递员是个肤色黑黝黝的小伙儿,沉默寡言。我和他唯一的一次交流,还是我叫住他,问他可不可以送我几个大一点的旧纸箱子,我正好需要装货。他头次停下来,冲我笑笑,一声清脆的“没问题”讲出大义凛然的感觉。隔天的邮政车上,拖来二十个硬邦邦的纸板箱,又厚又沉。
山右巷就像一个小型的世界。善良的人在这个世界里比比皆是,活得沉默而认真;当然偶尔也会有“坏人”,这个“坏人”顶着一头银发,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总是趁我不留神时,飞快地顺走门口的破旧纸板,但我没法责怪她,整个巷子也从未有人责怪她,她只能靠这个过活。她有次在下班时向我乞讨,乞讨内容是唐久超市里的两桶泡面。结账时,她抬起贝壳一般的眼皮,脸上映出深深的岁月纹路,轻声问我能不能再加一根火腿肠。我突然觉得难过,不是那种受挫亦或是委屈的痛苦,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沉重的无奈叹息。这些或好或“坏”的家伙无一不留存在我的记忆里,成为山右巷缩影中不可或缺的一块拼图。
这就是我在山右巷子里两个月以来经历的一切,我因为工作需要来到这个安静的小巷子,然而等时间流逝,再回头看,那些枯燥无味的工作却是山右巷记忆中最模糊的遥不可及的幻影,而那些不经意间的人和事却依旧真实,甚至随记忆的长久而愈发鲜活。
我没有办法像那些哲人一样从中悟出什么生命之真理,如梭罗之于瓦尔登湖。山右巷于我,只是每当起风时,或是下雨的时候,我会莫名怀念起的过去的种种。那风好像钻进了我的脑袋,惊扰思绪,听不见巷子口的汽笛声,不见隔壁家的橘猫跑进店里翻箱倒柜。只记得太阳直直地照进来,身后货架高耸的肩膀在地板上留下细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