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大学 - 《南华大学报》
沈从文的灵魂
作者:语言文学学院 熊 伊
这篇文章讲述了沈从文在困境中挣扎求生的经历,他通过写信向大作家郁达夫求助,得到了郁文的大力支持,并遇到了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女孩。
一九二三年的冬天格外漫长,也格外寒冷。
寒风夹带着雨雪扑向玻璃窗户,狭小的巷道里充满了窗户被挤压时发出的 “嘭、嘭”声响。二楼家里的油灯还没有熄灭,火苗在风的摧残下忽明忽暗,油灯底座落满了灰尘,书桌却干净整洁。蜘蛛网爬上了角落里那唯一一扇窗户。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屋内却没有燃起火炉,只有一方简陋而又狭小的凉炕,一股陈旧的霉味充斥在窄小的房间里。整个房室除却油灯的一星点儿光亮外,布满了沉重的黑暗。当然不止是黑暗,还有贫穷封锁下的凄寒。
在可怖的黑暗中,沈从文只穿着一件极薄的单衣,两条干瘦的腿上紧紧盖着一席打满补丁的棉被。他坐在凉炕上,面对书桌,浑身冻得发抖,右手哆嗦着握着一只圆珠笔,眼前摊开的是一张空白的稿纸。他俯下头,几乎是颤抖着在写字,肚子却在这时不情愿地叫起来――也不记得这是一天中的多少次了。想来他已经有足足三天没有吃到过任何东西了,他干瘪的嘴唇泛着淡紫色,口中沁出几丝苦味,右手青筋突出,身体颤栗,往日里他眼睛中那神采的光芒消失了,只觉透着凄凉。这个时候,任何一笔微薄的稿费都能够给他现在无比绝望的生活带来最大的意义,至少他可以用它们去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饭菜,买一件厚实的棉衣……但,生活并不善待这个贫困潦倒的年轻人。
前几日,他饿得没有办法,又实在无计可寻,便去亲戚家混吃了一顿。饭桌上,幸灾乐祸的、嘲讽的眼神时时向他递过来。末了,刚打完一局牌的堂兄弟们把学校作业的几篇文章摆在他面前,让他代写,除此便无多话,他万般羞惭,自此不愿再去。现实自然没有好转,窗外白辣辣的风刮得更猛烈了,敲打玻璃窗户的声响更加激烈急促,深重的积雪阻断了夜归人的道路,连巷道拐角处那微弱的路灯灯光也“嚓”的一声熄灭在白雪地里。在绝境之中,沈从文前几日迎着风雪,步履维艰地给大作家郁达夫先生寄去了一封求助信。现在想来,甚觉荒谬:郁先生与他素不相识,更何况,郁先生在文坛上早已声名鹊起,又是大学教授,何必援助像他这样一个在社会上一文不名的人呢?沈从文心中不禁发出几丝冷笑,有一点自嘲的意味,凉飕飕的,几乎要冰冻他生活中的那唯一一丝火光。当初毅然脱离行伍,北漂写作的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一九二二年之前,边城的湘水虽然浸润过他的骨骼,但是他的灵魂一直在沉睡,如同栖于蚌壳之中,藏于深海,未被发掘。在他的少年时代,战争的炮火打破了家乡小城凤凰原本的安逸生活,安稳宁静的湘水在动乱中掀起了波澜。小小的县城里随处可见驻军的身影,那一身身绿色的军装撩动着他不安分的心。
九月里的一个凉天,虫儿拨动着早秋的旋律,沈从文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草绿色行装,头上缠着草帽,腰间别着一条洗净发白的短方手巾。那个时候的他方才十五岁,稚气未脱,脸上的轮廓还未完全凸显出来,只有一双眼睛格外泛活着灵气,他颧骨微高,个子比较矮,胳膊、臂膀也不显得怎样强健有力,身形更是略显单薄。在和家人说出了参军的想法后,憔悴的母亲禁不住泪水“哗”地流满了一脸,哽咽着对他说:“伢子,你出去了可要长点见识!”他坚定地点点头,告别了熟悉的小城,便开始了他的流徙军旅生涯。军旅生活着实艰难而枯燥,湿热的山区生存环境恶劣,更为重要的是,在他眼里光鲜强大的军队底部的残破和丑陋一点点凸显了出来。后来几经辗转,沈从文在保靖的军营中谋得了一份缮写的职务,不久因家庭变故,他来到芷江做了“税官”。这么些年,他的身体一直在行走,但是他的灵魂却迟迟未能找到归宿,他的眼前蒙了一层雾,冲破这一层迷一般的雾,他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蓄积勇气和力量……
外面世界的人情世故看得多了,他渐觉索然无味,不过那些宝贵的经历还是熔炼在了他的灵魂中,和农人、士兵发生的故事也沉淀在他心里。想来,他在军营里也时常舞文弄墨,心底的大学梦在这时生了根,发了芽。他的灵魂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他像一株藤蔓,一旦找准了方向,便会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的太阳生长。
北京大学底蕴深厚,思想争鸣,一派欣然之貌。一九二二年二月的东风拂过纤细的柳树腰肢,吹拂到了一个长着一张清秀面孔的远道而来的人身上。沈从文在这里成了旁听生,在国文班的学习、专业知识的灌输都培养了他写作的才能。最重要的是,家乡小城的映像在他离别之后,一点一点地从他的心底浮现了出来,慢慢地在唤醒他的文学记忆……
一九二三的这个晚上,残酷的生活却让他濒临绝境,就像藤蔓在生长途中被人扼住了根茎。他在黑夜里忍耐着饥饿和寒冷睡了一阵,醒来只觉得眼前白一阵,黑一阵。突然想到昨夜的稿子,他勉强支撑起哆嗦不已的身体,抓着笔开始写那未完的篇章。
“咚咚!”“是有人在敲门吗?”沈从文心中有些漠然,他觉得许是幻觉罢了。
“咚咚!咚咚!”相似的敲门声又响了两下,真切的、热情的声响萦绕在他的耳侧,确实是有人来了,会是谁呢?难道是……啊……
不等他思考完毕,未上锁的门“哗”的一声被来的人推开。映入这位造访者眼中的,是一方窄而小的凉炕,在凉炕上,蜷缩着一位单薄的青年,他的身体因寒冷而颤栗,却仍握着笔在颤抖地写作。身处这样恶劣的环境还能坚持写作,这需要的是多大的毅力啊!造访者被各种情愫包围着,他的眼睛里顿时噙满了泪水。“你是……?”沈从文问到。“沈先生你好,我是郁文,前日我看过了你的来信,特来拜访。”“啊,果真是郁先生?!”沈从文急欲掀开棉被,走下凉炕,来迎接这位大作家。郁先生连连上前制止了他,郁先生摘下脖子上裹得严实的灰色围巾,轻轻地拍尽了上面的落雪,用一方手巾擦拭干净后,便将它围到了沈从文身上。
“郁先生,我怎么能随便要您的东西呢?”
“一条围巾而已,无需推辞。”
那一天,郁先生请饥肠辘辘的沈从文饱食了一顿。分别时硬塞给了他五元硬币,沈从文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灵魂被沉重地撞击了一下:“这就是中国的大作家啊!”他手中硬币的分量更重了。
在郁先生对文学青年的支持下,沈从文的文学生涯终于走上了正轨。随着作品陆续发表,他的生活状况得到了很大改善,他远离了那个窄小而发霉的会馆,前方有更广阔的世界在等待着他。
一九二九年,沈从文在吴淞中国公学任教时遇到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儿有着盛满清水的眼眸,柳梢般的眉角,齐耳的短发挽在耳后,黝黑的皮肤下是一张干净、漂亮的脸蛋。他在大学讲台上望着扎在学生堆里的那个女孩儿,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讲课的思维越来越混乱,他只是恍惚以为看到了天上的星星。这个女孩儿彻底唤醒了他心底里关于边城的文学记忆,唤醒了他在名为“茶峒”的小山城中,小溪旁,白色小塔下久久栖居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