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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文理学院 - 《绍兴文理学院报》

“大运河”与绍兴黄酒

作者:●谢云飞 谢寰    
2018-10-25     浏览(1147)     (0)

  一、明清“越酒行天下”
  越酒,虽说有数千年的悠久历史,但直到明代遂步入繁盛时期。其时,明末名臣王思任有《老酒豆酒赋》云:“老似民,豆似官。民乃门类之通用,官则席上之偏安。豆之佳者入圣,老之妙者犹仙。圣但知水之有力,仙则吞火而无烟。豆有花露之白,竹叶之青,翻翠涛于秘色;老有雪乳之香,凝霞之泊,泻红玉于春湍。重曰:守吾乡高曾之规矩兮,听他处名号之多般。米欲精兮泉欲冽,老不酸兮豆不甜”。
  赋不长,却道出了两种越酒:一为老酒;一为豆酒。老酒即黄酒,众所周知,无须赘言。豆酒即为白酒,如今知者已不多,有必要稍作介绍。豆酒者,系绿豆酿造而成,俗称“绿豆烧”。豆酒清醇甘冽,与老酒均为佳酿。用此酒浸杨梅,红似胭脂;浸青梅,色如碧玉。惟不能泡人参,否则会丧失滋补功能。据记载,昔日,箔师傅爱喝此酒。端午日,店(铺)老板请他们喝端午酒,在豆酒中投入雄黄,名谓“雄黄酒”。喝醉后,顿觉五内如焚,于是跑到府山(卧龙山)上,寻一块荫凉之地,脱光衣裳,睡在地上。此举常吸引男女老少前去观看,谓之看“蜒蚰螺”。但 箔师傅醒来,精气两旺,打起 箔来,更有节奏。
  明代,另一位乡贤徐文长,好杯中之物,尤嗜豆酒。他有个姓史的外甥,门槛很精,徐文长刚为他作了《百花卷》,转身又要其舅父再画一幅大花卉,他怕舅舅的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特地携了八升豆酒去。素性慵懒的徐文长,一闻豆酒的扑鼻醇香,精神为之振作,一反平时故态,命外甥取来数只小杯,一一斟满,几杯下肚,顿觉指间浩气如雷,于是,他一手执如椽大笔泼洒擘划,一手握杯吞饮,连浮三十小白,画也作成。然而,徐文长兴犹未尽,又作七言古诗一首,赞美“陈家豆酒名天下,朱家之酒亦其亚……”可见,豆酒之名益彰。
  另,徐文长在《菘台醋》一诗中说,“吾乡豆酝(酒)逐家堆”。又说出了豆酒在绍兴之普遍,产量之多。据业内老人说,豆酒在20世纪50年代初尚有,后因绿豆来源稀少,只好辍产。
  再说黄酒。明代中叶始,曾因“一斗糯米酿得的黄酒,可买三斗糯米”。酿酒高昂的利润,使从业者趋之若鹜。难怪徐渭著文疾呼:
  “盖自酿之利一昂,而秫者几十之四,粳者仅十之六,酿日高而炊日阻,农者且病而莫之制也!”(《徐文长三集·物产论)由于利益所驱,农民伯伯连自己的口粮也留不够,升斗小民更是饥肠辘辘。然而,绍兴酿酒仍是优质高产。正如晚明公安派领袖人物袁宏道在《初到绍兴》一诗中赞曰:“家家开老酒,只少唱吴歌。”可见那时的绍兴已经酿酒很普遍。
  当然,越酒不仅仅绍兴人自己喝,还远销到外地。“山行而水处,以舟为车,以楫为马”。水城绍兴,旧时,舟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早越王勾践时代,就能打造战船,攻打吴国。到了明代,绍兴早已能造大船,酒是流体,不得不依赖内(运)河和外海的航运,然后换小船或车马运输到城镇。大河上下,秦岭南北,早有越酒的经销点。只是高原地带少数民族集居处,为白酒;京畿之地,繁华市井,多为黄酒。据绍兴城内沈永和酒坊后裔沈大本说,在明代崇祯年间,他家酿制的黄酒,曾远销至今天的马来西亚、新加坡、苏门答腊、瓜哇等地。
  入清,绍兴酒的外销曾一度受阻。满人自诩为从马背上夺得天下,同时也说明了彼等是“旱鸭子”,不谙水战。只能扼住海口,严令禁示海上航运。平定海疆之后,朝野一片欢腾。尤其是沿海一带的商贾与渔民最为高兴,他们长期休航、休捕,生计无着,濒临绝境。
  绍兴的酒商,其困顿情况虽说还不到他们的地步,但急切盼望解除海禁,恢复近海省际航运的心情,则和他们是一样。康熙年间,清朝廷终于颁布了《弛海禁令》,于云台(今江苏连云港)、宁波、漳州、澳门设四海关,令浙江沿海地方,照山东等处例,许百姓五百石以下船只,出海贸易、捕鱼,但行前必须先向地方官禀报,登记姓名,发给印票,船头烙号。如有“打造五百石以上双桅违式船只出海者,不论官兵民人,俱发边卫戍军。”尽管此令只是有限的松驰,但对百姓来说已是皇恩浩荡了。比如对绍兴酒商来说,船只的吨位小,固然经不起海浪的牵扯,运载的成本也比大船高,但还可以羊毛出在羊身上,到头来还是受益匪浅。况且,中国的海岸线不算短,除了南洋不许去,但近海北可达京津,南可抵闽广,这就为“越酒行天下”奠定了基础。如康熙二十年《会稽县志》记载:“越酒行天下,其品颇多,而名老酒者特行。”又如《嘉庆山阴县志》卷八引《会稽志》亦云:“越酒行天下”。
  明末清初,随着“大运河”航运业的发达,绍酒的行销很快遍于全国,走向外域,正可谓山阴会稽酒商遍满京广,绍兴老酒畅行天下。
  二、“大运河”让越酒源源流向域外
    绍兴酒的鼎盛时期是清代。清梁章钜在《浪迹续谈》卷四“绍兴酒”中说:“今绍兴酒通行海内,可谓酒之正宗……贩运竟遍寰区,且远达于新疆绝域。”到乾隆、嘉庆时,绍酒西至甘陇(甘肃)、新疆,东及琉球、台湾。
  清代诗人袁枚更在《随园食单》中写道:“绍兴酒如清官廉吏,不参一毫假,而其味方真,又如名士耆英长留人间,阅尽世故,而其质越厚。”此外,袁枚又说:“绍兴酒不过五年者,不可饮。”由此可见,绍兴老酒除了贮存年代久远的特点外,品质属一流,故一些大酿坊常以“陈年老酒”或“远年陈绍”来标榜所酿之酒的品位,也是绍兴酒之所以能“行天下”的原因。如乾隆皇帝曾多次“下江南”品饮绍兴酒,留下“越酒行天下,东浦酒最佳”的诗句。
  道光二十二年(1842)五口通商时,绍兴阮社章东明酒坊年酿6000-7000缸,通过运河航运,销往香港、新加坡;湖塘的田润德酒坊30公斤装加饭酒运销俄国;东浦的云集酒坊之酒运销东南亚。据记载,1894年前台湾曾是绍酒最大市场,阮社诸楚和等酿坊,年销台湾之酒占产量30%。
  民国十八年(1929),程叔度的《烟酒税史》(上海大东书局编印出版)载:“浙东西九区七十县,以五区(绍兴)所产(酒)为最多,出运占五分之四,行销遍各省,间有出洋者。”
  绍兴酒除了航运销往域外,还通过办行栈、酒店,占领京津沪广闽等大城市。五口通商后,绍兴黄酒最大的销售地是上海。最早在上海开设绍兴酒店的是乾隆九年(1744)东浦林头村王宝和酿坊,地点在上海大东门外的里咸瓜街,当时资金为1万银圆,仓房常贮3年以上陈酒数千坛,自产自销,批零兼营。这里的“咸瓜”指咸黄鱼,绍兴称其为黄瓜头鲞或瓜鲞。福建的渔民亦称黄鱼为“黄瓜”,其帐上也是这样写的。黄鱼受汛期限制,必须抓住时节捕捞,但鲜黄鱼一时销售不了,绝大部分黄鱼用盐腌成咸黄鱼(绍兴人称“单鲍”)。
  上海大东门外的十六铺,有福建船商的停靠码头。乾隆二十二年(1757),泉州人和漳州人在两条咸瓜街之间,还成立了泉漳会馆,咸黄鱼就在会馆附近进行交易。因咸瓜街地处城郭,又紧傍黄浦江。摆着这样的有利条件,也吸引了江浙两省的渔民前来加盟,市场更是日益红火。
  一时间,船商、货主、掮客、购买者、搬卸工……交织成和谐的变奏曲。而绍兴的王宝裕酒店就开在这条街上,每天这里觥筹交错,座无虚席,忙坏了翻锅撑勺的厨师,跑累了打酒端盘的酒保,笑煞了独具慧眼的酒店老板。
  到了道光二十八年(1848),阮社章东明酒坊亦在上海小东门开设酒行,其后又在上海、天津开设数家酒行,多以批发为主。
  光绪初年,湖塘、东浦等地绍酒客商在更大范围内设行栈,如光绪二十六年(1900),东浦云集信记(“会稽山”前身)在上海、广州、天津、北京等地设分售所。当时京津一带酒店莱馆饭铺多寄售以云集酿坊为主的绍兴酒。徐珂《清稗类钞》“饮食类”云:“京师酒肆有三种,酒品亦最繁。一种为南酒店,所售者女贞、花雕、绍兴及竹叶青……”又云:“越酿著称于通国,出绍兴,脍炙人口久矣。故称之者不曰绍兴酒,而曰‘绍兴’......”。
  清末民初,湖塘叶万源酒坊产品畅销闽、广及东南亚。在绍酒业的大同行中,柯桥江头的高长兴酒坊与众不同。民国二年(1913),在上海福州路407号、南京秦淮河畔、杭州延龄路与仁和路口,各开了一家酒菜馆,各店均有烹饪高手掌勺,供应的酒均是远年黄酒,开张后,果然以酒、菜名噪当时,评为出类拔萃的高级酒家。总之,当时绍兴人开的酒栈、分售所、酒店分布南北各大城市,正所谓“流行遍域中”了。
  三、日寇把持“大运河”对绍酒的影响
    清朝,绍兴酒为何既繁荣京城,又远销云南边陲?已故中国著名酿酒专家、酒界学者辛海庭生前曾说,清朝入驻中原之后,继承了明朝的制度,除了“入贡”,御膳房就产黄酒,请来绍兴的做酒师傅,用玉泉山的水来做黄酒。御膳房还有一系列的制度,比如每年皇帝几坛酒、皇后几坛酒、嫔妃几坛酒……都有明确的规定。
  辛海庭还说,清代是黄酒的天下,黄酒在“幕府阶层”(如有十衙九绍之称的“绍兴师爷”)很吃得开。以如“知识阶层”,《红楼梦》中谈到绍兴酒、惠泉酒都是黄酒,惠泉酒口感比较淡薄,而绍兴酒醇厚。
  另一个因素,还与上海的绍酒大同行通过“大运河”,南上北下,开辟新航线销售有关。如上面的王宝和、章东明、高长兴等,东浦乡贤周清,1898年在北京大学学习期间,就兼绍兴酒的推销员,开辟了一条将绍酒船载沿京杭大运河至北京定点销售。短短几年内,分售遍及上海、广州、天津等。在北京就有延寿街的“京兆荣酒局”、巾帽胡同的“玉盛酒栈”、煤市街的“复生酒栈”和杨梅竹斜街的“源利酒栈”,以及杏花春、斌升楼等各大酒菜馆。云集酒因周清南北贯穿的推销而风靡全国。
  1915年,美国国会为庆祝巴拿马运河通航,在加州旧金山举办“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绍兴酒东浦云集信记酒坊的“周清酒”、绍兴咸亨酱园的“感亨”腐乳等代表绍兴酒、绍兴酱制品赴会参展,一举获得了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金奖。从此,绍兴酒名声大振,被誉为“东方名酒”之冠,远销世界各国。
  然而,日寇的侵华战争,对绍兴酒等民族工业留下严重的创伤。如电视剧《花红花火》中塑造的“善元泰”酿坊,在绍兴确有其事。据善元泰的传承人朱清尧介绍,日寇扫荡时,善元泰酒坊珍藏多年的黄酒大半被洗劫一空,店里的工人也逃走,当时元气大伤。再加上连年战祸,农业歉收,民不聊生,酒坊纷纷倒闭。到了上个世纪40年代末,善元泰酒坊终因无力经营而歇业。
  另据,原百年老字号沈永和酒厂厂长傅保卫介绍,1938年冬,“沈永和”酒坊装满八九千坛绍兴酒的两支船队,一支在金华婺江遭日机轰炸,船翻酒沉;一支在绍兴龙尾山被劫,清洗一空。损失更为惨重的是1939年6月15日上午,日寇飞机空袭绍兴,“沈永和”酒库被炸为一片废墟。从此沈永和一蹶不振,除城区两家南北酒店惨淡经营维持生计外,酒坊已无力恢复生产。
  辛海庭先生曾说,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中国沦陷,京杭大运河为日本人所把持。那时候的铁路运输、公路运输,没有现在这个水平,全靠水路水运。“大运河”一封锁就封锁到1945年日寇投降,在长达10年多的时间里,使绍兴丧失了黄酒向北继续延伸的机会。这对绍兴黄酒“北上”销售,产生了“断涯”式的影响。
  加之战争之后,当时农业歉收,民不聊生,百业皆废,绍兴的酒坊也因此元气大伤。京津等北方城市就慢慢成了白酒的天下,津京百姓饮用绍兴酒也成了一种奢望。至今,绍兴黄酒消费市场“南热”“北冷”的现象,就是抗战时期落下的“病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