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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大学 - 《武汉大学报》

寂寞沙洲冷

作者:王新才    
2018-10-26     浏览(122)     (0)
       人生一世间,绝似远行客,即使在最艰危冷寂似沙洲的场合,也要有所坚守,也要怀有对远方的期待。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苏东坡一生无论是书法绘画,还是诗文词赋,都成就惊人。他的一生是才情尽情挥洒的一生。之所以能取得令人瞩目的辉煌,与他本色做人相关。从诗词的角度来说,与他深具诗心相关。
        他二十出头即获欧阳修赏识,名动天下。当年科考完毕,主考官欧阳修毫不怀疑自己录取的是一个宰相之材,尤其对其善读书善用书印象深刻,以为他日必定以文章独步天下。三年后应制科试,作为殿试主持的皇帝宋仁宗同样觉得,制策入三等的苏轼(整个宋代,据说只有两位制策入了三等,而苏轼是其中之一)和入四等的苏辙,两兄弟是难得的人才,并以自得的口吻说:“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
        事实上,苏东坡一生为官的太平日子也就是入京科考后的十五年左右时间。当宋神宗启用王安石变法,苏东坡的官运便开始波折,作为新法的反对者被贬离京城,在杭州、密州、徐州与湖州间辗转为官,更在43岁时卷入乌台诗案,下狱103天,差点被杀头,最后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再遭贬谪,到黄州作了团练副使。
        这首《卜算子》,便是苏轼在贬谪黄州后寓居定慧禅院所作。
        “缺月挂疏桐”,作者以所见之景起兴。然而月是缺月,桐是疏桐,且还是漏断之际,也就是记时的滴漏声断之际,更深夜静之际的缺月疏桐,一缺一疏,词语的选用将作者内心的枯淡泄露无疑。上起两句虽只交待了时间地点景象,但却不仅仅只是简单的背景描述,更重要的是一种氛围的营造。在氛围造足之后,才放主角入场。而主角也不是放在聚光灯下,而是仍然置于远景中;主角也不是人,而是看起来像幽人一样的鸿;也不是夜深栖定不动的鸿,而是飞来飞去在夜幕中影影绰绰虚无缥缈的鸿。
        从修辞手法上来说,整个上片基本都是赋,也就是铺陈其事,或者说就是白描。下片则只有起句是白描,将镜头推近,重点描写了鸿惊飞而回头的状态。随后的“有恨无人省”,使得本来还相对客观的场景,忽然主观化。紧接着一“拣”,一“不肯”,使得主体进一步融入客体。本来鸿是鸿,人是人,而经过作者主体意识的介入,鸿与人便再难区分。可以说上片是描写相对客观的鸿,而下片则在主观的作用下,使得一个客观的场景成为作者内在心灵的写照。作者借鸿无枝可栖、往来翩飞表达了人生的一种状态,而这一状态所依存的环境,则是冷清而寂寞的沙洲。
        苏东坡的词,通常最为人们所称道的,是他高歌“大江东去”的豪放。他以诗法写词,使得本来低俗不入流的词,不再只是诗馀,不再是文人编选自己诗文时弃不足惜之赘馀,而一样可以像诗一样言志。而“大江东去”,正是他在黄州时所创作。可以说正是黄州的经历,才使得他一生才智之门通透地打开。这是他人生经历中的一个极度低谷期。但即使这样,即使周遭是一片冷而寂寞之沙洲,他求索的心灵也不肯随意栖泊。他借鸿以一种“拣”的姿态向人们展示他在人间的有所为有所不为。
        据说苏东坡还是儿童时,曾读到石介的《庆历圣德诗》,诗中提到了韩琦、富弼、杜衍、范仲淹诸贤,他向老师一一问明,老师觉得奇怪,他给予的答复是“正欲识是诸人耳”。《宋史》本传以为,他此时已有与当世贤哲相颉颃之意,即所谓做人要做这样的人。这一童年的经历某种程度上确定了他一生的志向。他有一颗慈悲之心,所以他不忍见朝廷的政策伤害民间。王安石改革新政时他反对,司马光回复旧政他也反对。他反对的不是具体的政客,而是那些不顾民间疾苦、不管民众死活的政令。所以他有一肚皮的“不合时宜”,但在这“不合时宜”的肚皮后面,却是一颗炽热的人道之心。这颗心随遇而感,当处逆境时,最易激发而为诗心。所谓苦难出诗人,正在于此。
        大江东去体现的是苏东坡雄豪的一面,这一面更多地是他处逆境时在人前的展示。雄豪旷达是应对不如意的良方,否则容易沉沦,陷入抑郁而难以自拔。但当夜深人静,尤其是借居寺院,体验一种远离红尘的寂静,回首往事,冥思前程,不免万念纷呈。而这一夜,一只落单的飞鸿在林间飞来飞去,惊起回头,引发了诗人无穷的联想。这一联想最初应该只是与个人际遇相关,但寺庙却更容易将人的思绪带入不可知的未来,或深入到心灵的深处。在缺月疏桐间惊飞的孤鸿,其所不栖,不是无处栖,而是不肯栖。人生一世间,绝似远行客,即使在最艰危冷寂似沙洲的场合,也要有所坚守,也要怀有对远方的期待。
        苏东坡在这首《卜算子》中,非常注重造境。此境虚幻空灵,非禅境,非仙境,更非俗境,但又似禅,似仙,似人间。比东坡略小,作为苏门四学士之首的黄庭坚无疑最了解他,所以在读到这首词后即称:“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况蕙风曾经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苏东坡的万不得已,正在于他有一颗仁心,一颗真心,一颗诗心。他以高旷之胸襟,空灵之运笔,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清冷的境界,使我们在多少有些温情的人间之外,领略到终究不免冷寂的人生。
       (“书香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