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大学 - 《山东大学报》
莫笑农家腊酒浑:千杯未醉
作者:范学辉
山东人好喝酒,早已天下闻名,胶东人在酒场上的名声,似乎尤其大。
其实,胶东人酒量大,仅仅是个酒场传说而已。肯定有能喝的,也有不能喝的。只是胶东人喝酒实在,酒德甚佳,不会藏着掖着,更不会什么后发制人;再加上多数天性豪爽,“酒逢知己千杯少”嘛,于是就落下了“胶东人酒量大”的名声。当然,无论古代的《水浒传》,还是当代的《红高粱》,里面对山东人、胶东人豪饮的描写很多,对此的推动作用也是“功不可没”的。
“你是胶东人啊,那肯定海量喽!OK,多干一杯!”在和省内省外的朋友们一起小酌之时,只要大家知道我是胶东人,此类酒场上的高帽子随即就能飞来好几顶。于是乎,我喜滋滋地大喝一顿,不一会就趴下了,朋友们倒是个个面不改色。
我的家乡枣林,是栖霞县亭口镇的一个小山村。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山村,各家各户都不宽裕。但山村的民风纯朴,乡亲们十分好客,也好面子,只要有客人上门,总是要割点肉,炒个菜,喝喝酒。至于盖房、娶亲、添丁等喜事,还有逢年过节,酒更是绝对不可缺的。喜事,都要大摆酒宴,赴宴称“坐席”。最盛大的喜宴是婚宴,乡亲们称之为“十大碗”席。再就是高考录取,在当地也算个大喜事。我1988年被山东大学录取,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村里的亲戚包括堂叔、表舅们都轮流宴请。浓浓的亲情,现在想来依然十分感动。节日,最热闹的当然是正月,家乡的规矩,初二到十五是走亲戚的时间,亲戚们上门来,要带拜年礼物(一般是几只大饽饽),主人家则要摆酒款待。正月十五过后,同村兄弟、堂兄弟们还有较近的本家兄弟们,还要轮流坐东宴请。整个正月,父老乡亲们煎炒烹炸,亲友兄弟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我一直怀疑,好客也罢,节庆规矩也罢,不外是乡亲们找个喝酒的引子罢了。好喝上几杯,的确是很多胶东爷们的日常习惯。我小时候亲眼看到,村里人家的窗台边上,都有盖着酒盅的一瓶酒,那是万万不会少的必备品。胶东人的窗台连着土炕,饭桌都摆在土炕上,在饭桌上一伸手就能够着窗台上的酒瓶。不管有没有下酒菜肴,哪怕只是一块灰豆腐干,一头腌糖蒜,一碟炸花生米,起码在每天吃晚饭的时候,老少爷们都要自己喝上它几杯,主要是为了解乏。以胶东生活为背景的《红高粱》,其中就有歌唱道:“喝了咱的酒啊,滋阴壮阳睡不愁。”当时农活的累人程度,是现在城里人所不可想象的。中午,也有喝的。一天三顿喝的,也不罕见,但这在当地属于“酒鬼”的范畴了,会被村民们瞧不起。
当时的胶东山村,乡亲们喝的酒,都是白酒。最为乡亲们推重的白酒,自然是国酒茅台。唯一能与之相提并论的,就是中华牌香烟。但对乡亲们来说,茅台也就是个遥远的传说而已。我1995年开始在原山东工业大学工作,每年过年回家,都要给老人们买上一瓶茅台,当时已经是一瓶200多元钱了。老人们舍不得自己喝,都留着除夕、正月时,与来拜年的亲戚们一起尝尝。我偶尔带一瓶五粮液回去,老人们就不大认,时常会问:“这能赶上茅台吗?”尝尝之后,往往还会说上一句:“还是不如茅台好。”
村里乡亲们所喝的白酒,开始都是栖霞县酒厂出的62度的地瓜干酒,乡亲们称之为“老白干”。老白干,又分为散装和瓶装两种。瓶装的,上面印着“栖霞白干”的商标;散装的,就无所谓了。村里供销社把散酒装在几个酒瓮里,卖时用一斤、半斤或二两的酒流子来打酒。62度的白干酒,最大的特点是划根火柴就能点着。望着蓝荧荧的火苗,小时候的我常替喝酒的大人们担心,“这酒要是在肚子里着起火来,可怎么得了啊?”大人们怕小孩子过早学着喝酒,也故意讲一些因喝酒过量被烧死了之类的传闻,以此来吓唬孩子们。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村里流行过一阵东北二锅头和五加皮,但只是一阵风就过去了。真正流行时间长的是米香曲酒。米香曲酒,是广州军区赤坎农场出产的一种塑盖50度浓香型小曲白酒。乡亲们对其极度青睐,在七八年间吧,几乎达到了无米香曲酒不成席的程度。再后来,就是沱牌曲酒。沱牌曲酒是四川遂宁出产的一种52度浓香型大曲酒,它一度取代了米香曲酒的地位,但时间并不长。很快,白酒的牌子就多起来,也杂起来了。那种家家米香曲酒的盛况,应该是永远不会再有了。现在乡亲们常喝的,主要是烟台出产的烟台古酿(被戏称为“烟台姑娘”),还有栖霞(原栖霞县酒厂)出产的白洋河。
回头想想,能够在当时的胶东山村畅销起来的白酒,必须具备两条:一是价格实惠。栖霞散酒白干,乡亲们主要是用地瓜干去换,根本不用花钱;瓶装的,一瓶也就几毛钱。米香曲酒、沱牌曲酒,也都是一块钱多点而已。景芝白干,当然是好酒、名酒,因为至少要一块五还多,乡亲们就舍不得常买。二是酒的度数得高,老白干酒,62度;米香曲酒,50度;沱牌曲酒,52度。我1988年来山东大学上学,济南市场上流行的是兰陵二曲和大曲,二曲八毛多,大曲一块多一瓶。当时我们宿舍七个人,周末喝酒,一会就能干掉六瓶二曲,几乎是手把瓶了。但在那时的胶东地区,几乎看不到兰陵酒,原因应该就是它的度数在50度以下。在胶东人眼里,度数低的白酒不是好白酒。
七八十年代之际,还完全没有假酒的概念,至多是供销社售货员偷喝了点,为了抹账,就会往酒瓮里兑上点白开水。八十年代末就不行了,假酒一度十分猖獗。记得很有名的汾酒,在胶东就彻底倒过牌子。2000年之后,情况就要好许多了。但茅台还是不行,过年回家时带瓶茅台,乡亲们首先就会问:“这是真货吗?”连着尴尬了几次,后来听说市面上茅台的确真货不多。我也就改为买洋河大曲、一品景芝等略高档一点的酒。
啤酒,印象中在乡村出现得似乎挺晚,大致是1988年前后,才开始有“汪牌”和“烟台”两个牌子的啤酒。但在很长时间内并不大受乡亲们的欢迎。现在的情况当然不一样了,青岛啤酒在村里,尤其在年轻人中间,早已流行起来了。胶东是红酒之乡,烟台有著名的红酒品牌“张裕”。不过,村民们当时不大喝红酒,也就是白兰地要略多一些,但乡亲们常说白兰地很容易醉人。
胶东人好劝酒,也是酒场上的一大传说。一个老段子是:胶东人一手举杯,嘴里吆喝着:“干了干了,不喝你伙计瞧不起我。”更活灵活现的说法是:胶东人端起酒杯:“怎么,不喝?看我捏鼻子灌你小子!”这真是如《水浒传》歌里唱的“生死之交一碗酒”。如此林林种种,其实是以讹传讹的谣诼。胶东人豪爽不假,但大多是厚道人,酒场上也不以言辞见长。顶多时常打打“悲情”牌:一仰脖“我先干为敬啊,你们各位随意喝”,很含蓄的以柔克刚式的。
当年的胶东山村乡亲们,朴实率真,能说会道的没几个。据我耳闻目睹,劝酒时嘴边常说的,不外是赵本山大叔那句老词——“各位吃好喝好啊”,颠三倒四、反反复复,如此而已。在喝酒之前,通常是宾主开门见山,协商定下喝酒的数量,喝个顺(6杯)、发(8杯),还是美(10杯)。定好之后,就照章办事,主人也不大劝酒,只是会点数:第一盅、第二盅……喝干一盅,再倒满一盅。宾主都很实在,略微耍奸耍滑的,也就是在端酒时故意洒上几滴。当酒过三巡之时,主人家的长辈就要上来劝酒了,再干上一杯是必不可少的;忙碌做菜的主妇,还有主人家的小朋友,时常也会来敬酒。客人则要回敬长辈和主妇。如此往来,一番下来,就又多出个三五盅了。
那时候乡亲们喝酒,都用大瓷酒盅子,大的有九钱,小的是五钱、三钱。仅以五钱盅而论,十盅就是半斤多的白酒。一会功夫,半斤多白酒就喝下去了。喝了酒,难免经常有醉酒的。每逢正月,在路上经常遇到脚步踉跄的行人。刚上大学那年,我血气方刚,寒假一回家就和老同学们大喝起来,在兴头上,七八两东北高粱酒,很自然地就趴下了。转过年来的正月初二,又和大表舅较劲喝起来了。我们俩每人喝下一瓶五加皮,结果晕晕糊糊跑到河边走了半天,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去的。
在我的记忆里,九十年代之后,村里的酒风就开始淡了许多,这主要是因为妇女地位的提高吧。喝酒,主要是男人在喝,但炒菜、做饭都得主妇们去做,忙得根本没有时间上桌。吃完了,碗筷还得主妇们去收拾、洗刷,能一直忙活上大半天。所以,很多主妇极其厌恶迎来送往,以各种的理由加以拒绝。男人们要再喝醉了酒,不用说,女人会更加讨厌。我母亲就一直坚定地反对父亲喝酒,她还联合几位妯娌,干脆把本家堂兄弟们正月互相宴请的规矩给废了。兄弟们之间的聚会少了,亲情难免就淡了,矛盾反而多起来了,后来就发生了很多令人痛心的很不愉快的事情,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父亲后来真戒酒了,可这是因为他的身体健康不允许了……
不管怎么说,乡村里的浓郁酒风散去了,对个人的身体健康、对家庭和睦都有好处,毕竟算是一个进步的好事。但是酒风散去了,村子似乎也将要随之散去了似的……如今回老家过年的时候,时常忆起小学时学过的课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耳边回响起鲁迅先生的老师所念叨的:“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