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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师范大学 - 《安徽师大报》

盛 唐 山 水 诗 与 ﹃ 盛 唐 气 象 ﹄

作者:叶 帮 义    
2018-06-27     浏览(256)     (0)


  从表现“盛唐气象”的角度来看,山水诗几乎是和边塞诗同等重要的题材。可是,一提及盛唐的山水诗,很多人只想到王维、孟浩然等人的作品,觉得他们的诗作颇有“盛唐气象”。其实,盛唐诗坛有两种类型的山水诗,一种是王、孟等人的山水诗,强调客观刻画,风格偏重幽美,另一种是李白、杜甫等人主观化色彩鲜明的山水诗,偏重写雄奇的山水。这两类作品成就都很高,都能体现“盛唐气象”。
  王、孟的山水诗一向被视为正宗的山水诗,这是因为他们的作品对山水注重客观描写,不做主观化的改造。如孟浩然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秋登万山寄张五》)、“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夏日南亭怀辛大》)。特别是王维的山水诗,融画法入诗,注重景物描写的构图、光与色的处理和景物之间的辩证关系,更是增强了诗歌的写实性,如 《终南山》、《山居秋暝》 等。但王、孟的山水诗并非只是客观写实,而是在写实中透露出鲜明的时代气息和作家风神,也体现了“盛唐气象”。如孟浩然的 《夜归鹿门歌》:“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夜来去。”虽然结尾写得有点寂寞,但一点不影响全诗对环境氛围的描写:“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路向江村。”这种热闹的景象,不正是时代和平生活的写照吗?“余亦乘舟归鹿门”,说明作者在和平时代过着一种宁静洒脱的生活:虽处在红尘,但一点不世俗;虽然是隐逸,但隐逸得一点不凄苦。这种个人的生活状态不也是“盛唐气象”的体现吗?王维的 《鸟鸣涧》 同样富有“盛唐气象”:“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从现实的角度来看,鸟鸣涧是一个很小的角落,但诗人给我们创造的是一个阔大的境界。月亮出来了,它的光辉洒满整个山涧,但我们感觉月光照耀的不仅是这个安静的山涧——似乎整个天地都在安静地享受这月光的照耀。在某种程度上,鸟鸣涧是光辉灿烂而又和平宁静的盛唐时代的一个缩影。作者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欣赏这么美的春山,聆听着宇宙中美妙的声响,既说明他有淡泊宁静的心境,也说明他对眼前的一切景物是陶然的。这样光辉宁静的天地,这种自在自足的心境,可以视为“盛唐气象”的极好写照。
  与王、孟山水诗不同,李、杜的很多山水诗更重视抒情,不大重视对景物的客观描写,而是常常借山水以咏怀,本质上属于抒情诗。当然,王、孟的山水诗也表现主体精神,但其重点在对景物加以客观描写,而李、杜的山水诗不仅不重视写实,有时甚至对景物加以主观化改造,因而带有很强的主观化色彩。这种注重主体感情的抒发而不注重山水景物的客观描写,和正宗的山水诗有着明显的区别,因而在论及盛唐山水诗时,人们常常忘记了这类作品的山水诗属性,而把它们视为纯粹的抒情诗(至少是不视为正宗的山水诗)。但正如词以婉约为正宗,却不废豪放一宗,盛唐山水诗固然以王、孟的山水诗为正宗,但也存在李、杜等人写的另一种类型的山水诗。我们不能因为李、杜的山水诗不正宗,而忽视它们作为山水诗的巨大价值。
  相对于王、孟的山水诗多写优美宁静的自然风光,李、杜的山水诗多为壮美之作,喜欢写大自然中奇伟壮观的景象,更能体现“盛唐气象”。这在李白的山水诗中体现得至为明显,如 《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 等长篇歌行,甚至连七绝 《望庐山瀑布》 这样的短篇作品均是如此。李白笔下的天姥山何等高大:“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但据前人记载,天姥山不过一土丘而已,可见作者笔下的天姥山并非实写。《蜀道难》 的描写虽然有些现实的影子,但结合作者的生平来看,他未曾涉足过艰难的蜀道,相关的描写主要来自文献记载,以及作者天才的想象,绝非真正的实写。《望庐山瀑布》 的描写虽然是基于作者的亲身经历,但作者并没有满足于对景物做客观描写,特别是诗中最精彩的句子“疑是银河落九天”,带有李白这位“谪仙人”特有的气质——神奇的想象力和冲决一切束缚的力量。这些作品虽然不重视对山水的客观描写,但因其主观色彩鲜明,兼之李白这位谪仙人的精神性格与盛唐时代高度契合(在某种程度上,李白是最能体现“盛唐气象”的诗人),这就使得他那些主观色彩鲜明的山水诗常常被用来作为“盛唐气象”的绝佳注释。《将进酒》 虽然不是山水诗,但开头两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让我们感受到作者内心的汹涌澎湃。显然,诗中的黄河不是自然意义上的黄河,而是有作者的影子,甚至可以说是诗人豪迈不羁精神的象征,带有他这位谪仙人特有的气势和力量。李白笔下的很多山水都可以作如是观。比如 《蜀道难》 写蜀道的艰难险阻,人在这种景物面前难免产生畏惧甚至惊恐之感,但整首诗给人的感觉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王安石在 《游褒禅山记》 中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可见险和美往往连在一起,在特定情境中,崇高美是一种艰难的美,崇高感则是一种艰难的美感。李白能欣赏这种美,并且能表现这种美,在精神和艺术上无疑是有魄力的,这正是盛唐气象的根本所在。李白类似的诗还有不少,如 《横江词》 写长江的风浪:“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写的是风浪的险恶,却写出了如此壮观的局面,这与《蜀道难》 的惊心动魄同为时代雄伟的歌声。《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黄河万里触山动,盘涡毂转秦地雷”、“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箭射东海。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把华山、黄河描绘得气象万千,雄伟无比,同样创造了奇险与壮美交融的境界。杜甫也不乏这样的作品,如 《望岳》:“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稍待西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白帝城最高楼》:“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对西岳(华山)、三峡等地景物的描写,同样的惊心动魄,也同样的壮美。至于杜甫笔下的洞庭湖:“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和孟浩然笔下的洞庭湖一样浩瀚,让读者感受到“盛唐气象”的存在:“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总的来说,李、杜这类山水诗笔力雄壮,风格豪迈,有的在壮观的景象描写中体现了诗人对不平凡事物的欣赏与赞叹,有的则在人与自然的矛盾中凸显诗人的主体精神,体现了诗人对自然的抗拒与征服力量,但无论是就景物描写本身来看(神奇壮观),还是就描写所体现的诗人的精神力量而言,这些作品都是“盛唐气象”最好的诠释。
  当然,盛唐山水诗中有些作品介乎以上两类作品之间:从气象和气势来看,近乎李、杜的作风;但对景物注重客观描写,接近王、孟的做法。这类作品不少是描写边塞风光的,常常被归到边塞诗中,因而和盛唐边塞诗一样具有“盛唐气象”。如岑参的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对风雪世界的描写,带有很强的地域特征(西北地区),无疑具有写实性,但整首诗仍给人以壮美之感,特别是其中的名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在风雪严寒中写出了一种盎然的春意,只有盛唐的诗人才能在这类景物中领略到它的美,也只有盛唐诗人才有这样的心胸、气魄克服大自然的艰险,并从中感受到一种壮美,这跟李白、杜甫描写蜀道、长江、黄河的艰险壮美近似,说明“盛唐气象”广泛存在于不同作家、不同类型的作品之中。另如王维的 《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既能对景物加以客观描写,又能写得那么壮美,与盛唐其他山水诗共同植根于时代土壤,带有那个时代特有的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