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内容

绍兴文理学院 - 《绍兴文理学院报》

山 阴 遗 风
——王阳明《月夜诗卷》墨迹及刻帖真伪探微

作者:●计文渊    
2018-04-25     浏览(603)     (0)






  王阳明《月夜》诗卷,绢本手卷,画段纵25cm,横118.5cm,诗段纵25cm,横94.5cm。诗卷引首处为曾鲸绘阳明先生坐像,画像周边用线条描绘松竹场景。卷外题签处署为“伯安先生天泉坐月图象诗章合卷”。系同治甲戌(1874)夏余姚朱衍绪题写。诗卷后分别有顾文彬、高心夔、顾 、向迪琮藏家名流的题跋。又钤收藏印若干,如“五桂楼”“承乙私印”“余姚黄安澜藏”“第九洞天第一家”等十余枚。
  诗卷为王阳明于嘉靖三年(1524)八月中秋所作诗章。题作“月夜诸生共坐”,七律诗二首,兹抄录如下:
  处处中秋此月明,不知何处亦群英;须怜绝学经千载,莫负男儿过一生。
  影响尚疑朱仲晦, 鱼羞作郑康成;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
  万里中秋月正晴,四山阴霭忽然生;须臾浊雾随风散,依旧青天此月明。
  肯信良知原不昧,从他外物岂相撄;老夫今夜狂歌发,化作钧天满太清。
  嘉靖三年(1524)八月十五日,五十三岁的王阳明在家中被四处来访的学生热情包围,在为父亲守丧期已过的时候,恢复了诗人的本色,时值中秋佳节,王阳明在自家碧霞池上搭台设宴与会门人。有百余名学生“侍坐”,就像《论语·侍坐章》描绘的气象那样。阳明以坦荡的胸襟,欣然吟出了今夜皎洁的明月,犹如“良知”在去云雾后而自性明亮的诗句。他告诫学生要守住自性,莫辜负自己的人生。正如《侍坐章》所说的自己的志向,就像在春风中漫步吟唱的曾点,故有“铿然舍瑟春风里,点也虽狂得我情”之句。不过,以上盛会的记述,各种版本的文录、年谱,略有异同。 此诗也载于《王文成公全书·外集》中,题作《月夜》二首,并注:“与诸生歌于天泉桥。”书迹与外集(诗集)收录的有两处不同,即:
  “蠹鱼”诗集作“支离”,“阴霭”诗集作“云霭”。这显然是诗集编辑过程中的改定稿。大凡即兴书迹往往都是初写稿,待付梓诗集时,作者时有作适当修正的可能。
  根据此墨迹手卷的藏印,可以认定是余姚梁弄五桂楼旧藏的遗物。“五桂楼”建于清嘉庆二十年(1807),主人黄澄量专为藏书所筑。因黄氏先人五子同科高中进士,宋高宗赠《五子还乡诗》一首,诗中有“仙籍桂枝香”之句,于是就有“五桂传芳”的称誉。藏书家黄澄量,字式筌,号石泉,自幼好学,师事孙馨,长为诸生,博闻多艺,认为“积财与子孙,不如楹书与子孙”,故“建楼储之,以贻子孙”。黄氏珍藏古籍六万余卷,曾有“藏书之富甲越中”之说,也有“浙东第二藏书楼”之称。《月夜诗卷》墨迹本所钤收藏印中的黄承乙、黄安澜者均为“五桂楼”黄氏后人。题签者朱衍绪,字镇夫,浙江余姚人。同治丁卯举人。诗人、书法家,著《大椿山房诗集》行世。
  诗卷后的题跋,大致书录年谱中的相关记载内容,如顾文彬题:
  阳明先生居越,中秋夜月白如洗,乃燕集诸弟子于天泉桥,酒半行,先生命歌诗,诸弟子比音而作,翕然如协金石,少间,能琴者理丝,善箫者吹竹,或投壶聚算,或鼓 而歌,远近相答,先生顾而乐之,即席赋诗云云,即此卷是也。芝生博雅好古,家有“五桂楼”藏书万卷,兹又珍其乡先贤手泽什袭 藏,为论世尚友之资,因据《余姚县志》书于卷末而归之。同治十三年四月上浣元和顾文彬。
  顾文彬 (1810—1889),字尉如,号子山。江苏吴县人。清道光进士,官至汉阳知府。著名学者、收藏家,以“过云楼”驰名于世。
  顾氏题跋谈及此卷时只说:“先生……即席赋诗等等,即此卷是也。”
  可以领悟为当年王阳明诗作内容,即此卷是也。未明确论定是王阳明真迹,因顾氏“过云楼”蓄藏王阳明墨迹多件,又是收藏大家兼鉴藏家的他,对王阳明墨迹真伪自然是十分明了的,但题跋中语焉简略,最后又补上一句“因据《余姚县志》,书于卷末而归之。”巧妙将以上内容均归结于志书的定论,未表明自己的观点,值得深思。
  此后是高心夔题跋:
  旷世相逢此明月,清宵何处不天泉;交融物我形忘景,独照根源镜在铨;色相容窥岭南北,山河了沏地中边;鹅湖鹿洞双尘席,一坐灵光四百年。
  姚江先生天泉坐月诗画卷,光绪戊寅六月廿六日湖口高心夔题于沧浪亭北寓斋。
  高心夔(1835-1883)字伯足,号碧湄。江西湖口人。工诗文,善书,尤擅篆刻。精鉴赏,富收藏。高氏此处特题七律一首,也未说明真赝如何。
  最后题跋是广安顾 记,向迪琮书,其跋云:
  天泉坐月诗为阳明先生居越中作,《余姚志》著录,顾文彬跋尾谓即此卷。卷首曾鲸补像,先生据案坐,手一卷,坐月赋诗,情景奕奕,缣素间画与诗,盖双绝也。按明嘉靖年刻《王阳明先生图谱》,壬戌、癸亥为一图,写先生正面趺坐。甲子一图,写先生侧面,立貌皆与此卷酷肖,笔法亦极相似,疑同为曾鲸所作者欤?图谱云:十五年壬戌,先生告病归,辟阳明洞旧基为书屋,究仙经秘旨,久之能预知。王思裕四人自云门来访,历请其过涧摘桃花踪迹。四人以为得道,久之悟曰:此非道也,乃弃去释典。明年移疾西湖,往来南屏、虎跑诸寺,有坐僧三年不语不视,先生喝之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僧惊起,即诣先生指示心要,问其家曰有母,在问起念否?曰不能不起,曰此念人之种性,若果可断寂灭种性矣。吾儒与二氏毫厘之异止在此。僧泣谢,明日遂反其家。又云:十七年甲子春,居阳明洞,壬戌、甲子弘治十五年、十七年也。先生时年三十二而须髯美好若此,已非常人所能及者。据图谱所记,先是龙山公辛丑及第携先生之京。成化十九年癸卯,一日走长安街,相士为之相曰:须拂领,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结圣果。图癸卯先生不过十有二,所谓结圣胎,时者指居阳明洞之年。此卷写须至上丹田,英气凛凛,可谓极传神,阿堵之能事矣!曾鲸字波臣,莆田人,写照妍惟肖,画史称波臣派。跋尾之顾文彬字子山,道光进士,于学无所不窥,工书,尤工倚声。高心夔字伯足,咸丰进士,工诗取境,篆刻文亦如之。
  中华民国三十又二年七月七日广安顾记,双流向迪琮书。
  向迪琮跋:
  阳明先生学贯天人,才兼文武,姚江一派,彪炳千古,先生于学无所不窥,于书无所不读,馀事作书渊雅劲峭,逼肖宝晋。《天泉坐月诗》为先生三十以后所作,笔致苍秀,诗复清俊高逸,卓尔不群。波臣画传世绝少,补图结构绵邈,味淡而永。明代画史如实父、南羽辈比之当有愧色,双绝之称,有无闲然。
  巨六得此卷,朝夕观摩,复为考定先生生平如此,以予嗜古同癖,索书卷尾,书竟,复赘数语以志庆幸。
  同日向迪琮海上玄晏室又记。
  顾 之跋更是避而不谈诗作。按顾跋之意,认作《余姚志》著录的内容,其余都按《王阳明先生图谱》事迹,再叙述一通,实则毫无意义。而向迪琮谬以《天泉坐月诗》为阳明三十以后所作,未作深入考证,竟然相误二十余年!随心所论,结论显然不够严谨。
  笔者初见此诗卷墨迹时,忽觉形似,辄少阳明之神韵,反复鉴考,更觉疑点重重。就以上诸家题跋,聊见一斑。此件《月夜诗卷》黑迹,属行草书风,卷后款署“阳明”两字,钤朱文长印“阳明山人王伯安印”,此印与传世王阳明常用印鉴稍异,墨迹诗卷用笔几乎全是描摹之法,无气韵生动的意趣。落笔犹豫不定,笔势连带处造作生硬,个别字草法笔意含糊,用笔交代不清,凡此种种,赝作之论逐渐可证矣。
  新近发现 《月夜诗稿》刻帖拓本,纵29.3cm,横145cm,帖首隶书题“天香楼藏帖”,诗稿内容与墨迹卷所录《月夜与诸生共坐》诗二首一致,而刻帖后面还有《夜坐》诗一首,比墨迹手卷多出一首,即补录如下:
                夜坐
    春园花竹始菲菲,又是高秋落木稀;天回楼台含气象,月明星斗避光辉。
  闲来心地如空水,静后天机见隐微;深院寂寥群动息,独怜乌鹊绕枝飞。
  此诗也载《王文成公全书·外集(诗集)》,题作《秋夜》,诗中有二字不同,刻帖“花竹”,诗集作“花木”,“落木稀”,诗集为“落叶稀”,这种情况上文已叙述,此处不再赘述。《夜坐》诗刻帖与诗集所刊顺序一致,均放在《月夜》二首之后。其诗大意是说:从花草芳菲的春天开始,又到了纷纷落叶的秋季。秋高气爽的楼台上气象万千,可以看到明月星斗的光辉。闲来静思,心如空水,隐约感受到天机中的规则和道理(泛指“良知”),静寂的深院都悄无动静,只有那些乌鹊绕着树枝在飞翔。
  王阳明以上七律三首,从写时写景的转移中呈现心境的交融,诗境与心理活动不仅仅是相似,更是内在的心灵体验,通过言语表达渗透和影响了其所阐述的“心学”思想。唯独有偶,此后同乡学者黄宗羲对王阳明诗的评述为:“余以为诗文至文成,亦可谓自然矣。唯其自然,故见为不措意。”清纪昀主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述王阳明诗文也云:“守仁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这些显然是对王阳明诗文的最好评价。
  另外关于《天香楼藏帖》,为上虞王望霖汇刻。是一部镌刻于清乾隆、嘉庆年间明清丛帖之一,王望霖,字济苍,号石友,上虞梁湖人。家富有,由太学生捐为中书。曾为乡开塘造闸、置义田、义塾等,称誉乡里。王望霖善画工书,精鉴赏,喜吟咏,建天香楼,藏书多至数万卷,而书画收藏尤为丰富。《天香楼藏帖》于嘉庆元年 (1796) 开始至道光十五(1835)告竣,历时四十年,汇集明清书法名家墨迹,共刻碑二百余方,现尚存一百二十方。
  王望霖在《天香楼藏帖》题跋处自述:“余幼耽书法,每见名人墨迹,辄沉玩不置,可购者,谨贮之。其或什袭于友人,非我所得晨夕欣赏者,则借以双钩。弟僻处乡隅,不能远搜博览,耽慕虽奢,珍储未富。自有明至国朝仅得数十家。既乃欲其历久常新,兼可公诸同好也,爰勒之贞珉。”其自谦之言溢然。
  评帖大家张伯英对《天香楼藏帖》评价颇高,谓“帖于明清人书选择精审,未有赝迹。”“今以王氏所藏墨迹与帖互勘,无大出入,各其摹勒亦极审慎,而非草率成之者,亦汇帖中之可观者矣。”又据容庚所编《丛帖目》云:“《天香楼藏帖》,八卷,嘉庆九年,上虞王望霖撰集,仁和范圣传镌。帖名隶书,无卷数。”从《天香楼藏帖》卷一目录中查得王守仁(阳明)与严应偕书、与蕙 郡伯书、与伯显贤弟书三种,又《天香楼续刻》卷一,刊王守仁(阳明)与希渊司成书一种,共计四种,未见《月夜诗稿》条目,抑或另有补刻?
  而墨迹诗卷与诗稿刻帖的真伪究竟如何?不妨进行相互比较,每字比勘后,明显发现了诸多问题:
  如墨迹“何”字,运笔生硬,点画单调,内“口”部滞而拘谨,最后竖钩轻浮,钩笔也过长。而刻帖“何”字,运笔轻重之间富有变化,藏露含蓄,完全做到峻利爽捷,自然而痛快淋漓。
  “尚”字,墨迹卷用笔臃肿,无阳明峭拔清劲之风,转折时提按作势偏于圆滑,与刻帖方正沉着比较,相去甚远。
  “作”字在墨迹卷中表现笔法牵连呆板,无隐隐相贯,造势柔而无力,没有一气呵成之感。然而刻帖则笔法简约,气脉流贯,虽笔断而意连,颇具晋人草书的风范。
  “郑”字在墨迹卷中与上述“作”字一样,点画如游丝盘旋描摹,无书写时所展现的自然流荡。
  “万”字在墨迹卷中点画运用缺少质感,竖笔粗俗,笔势含糊,流弊于浮滑草率。而刻帖“万”字上两点,笔断意连,顾盼有姿,竖笔连带精能,转锋运用含蓄蕴藉,整个字则神完气足,体现一种质感,一种意韵。
  “秋”字墨迹本的“禾”旁结构,运笔犹豫不觉,笔法束缚,缺少自由。而刻帖展现的“秋”字,极具张力,在熟练的笔墨技巧上能臻达如此之神采,此字与传世王阳明《龙江留别诗卷》的“秋”字无不吻合。
  “忽”字在墨迹卷中书写已成误笔,内二撇写法交代不够清楚,而刻帖草法则十分精确。
  “钧”字墨迹卷全字无力,尤其是最后横折竖钩与刻帖相勘,观者不言而自明。以上诸如此类差异,传世所谓墨迹诗卷劣笔处处,这无疑说明了诗卷的真实性不能立足的原因之一。
  最后作为鉴定辅助依据的印章,在刻帖拓本反映上则与传世王阳明真迹诗卷的真印大小一致,圆朱文印,线条细密,残痕准确,这也是刻帖优于所谓墨迹的有力佐证。
  墨迹诗卷虽是一件流传有年的旧物,但从题跋藏印来看,都是近现代一些名人题咏罢了,无明代至清代中期的递藏信息,如无印记与记载著录等,主要还是自身的诸多疑问,根据以上综合分析,笔者认为这卷墨迹应该是明清之际的临仿之作,尚可作为研究的参照之物。
  其次再来谈谈诗稿刻帖因何未在容庚所编《天香楼藏帖》 《天香楼续刻》条目中出现,笔者认为有两种可能,其一,正如容庚在“天香楼藏帖”帖名下所注:“无卷数”字样,似乎说明天香楼藏帖及续刻十二卷外,尚有继续新增的部分,据记载原石有二百余方,现尚存一百二十方,在刻石散佚的情况下,都无法确定是否再有续刻与新增,那么王阳明此诗刻帖就缺少刻石的实物依据。其二,是否为明以后有其他王阳明诗稿单刻帖流传?遍览《丛帖目》二十卷帖目,均无王阳明《月夜诗稿》条目。对此另据张伯英《碑帖论稿》则有一段记载:“《王文成诗帖》一卷,为清钱泳摹刻王阳明自书诗。其五石,题云:‘泳曩在绍兴与修府志,曾拜文成公画像于郡城,又拜公墓于洪溪,兼访阳明洞宛委山房诸胜。今观此即席诗真迹,恍对公快剑长戟虬须玉立也。’公书石刻多有,但非尽意之作,此诗风骨犹上,逸趣横生,虽豪迈无前,仍复左规右矩,学问气节如公,虽不工书,其遗墨犹当珍重,总以书论,亦复超群轶伦也乎。……古人名愈重者伪迹愈多,若此诗高秀,作伪者无此能力。……是刻能传阳明笔法,令人如见墨迹,其初拓至精者尤可宝矣。”
  钱泳所摹王阳明即席自书诗是否为《月夜诗稿》内容,因未见其拓,也不得而知,但可以说明王阳明手迹诗稿等曾有单刻帖流传情况的记载,也不排除坊间将单刻帖冠以著名丛帖之名,擅自加以镌刻来充当名帖。不论《天香楼藏帖》是否尚有再续之可能,还是诗稿另有单刻帖之存在,就王阳明《月夜诗稿》刻帖的内容及书风而言,老劲娴熟,极富功力。用笔闲雅俊逸,端肃挺健。从原本墨稿真迹构摹,到上石刻帖的事实则无可否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