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偶书
听说一个人死了
才发现自己也没好好活
每次想到这些,他都会
把头埋进被窝的另一端
当我转身,门帘落下的一瞬
他趴在炕沿上开始呕吐
掉进灰烬的鲜血变成肺癌的颜色
逞强与卑微的一生啊
深爱蓝天与烈酒的一生啊
今年的桃花终究未能落满春天
风把一茬麦子吹熟
也把一茬人吹老
其实老去也是一种疾病
但愿他最终可以像忘记仇恨
一样忘记自己
没有什么不可以被原谅
没有什么不可以去赞美
教书时,把黑板扛到田地
野兔在上弦的猎枪下
奔跑成书本上最后的墨迹
种瓜时,夏夜是一把蒲扇
和一只刺猬的江湖
风把半生坦荡吹散
贫穷和富贵是爬满七亩地的瓜秧
爱情时,村北的大河边
伤心女子的身影总在黄昏时升起
战争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不完的情话
他还种过苜蓿、养过兔子
卖过豆腐,当兽医那几年
从他手下转世的家畜
多过东河西营现存的牲口
他的熟人不少,走南闯北的
铁匠、瓦工、货郎都乐意跟他攀谈
每次想到这些,他觉得这一辈子
好像还没白活,好不好,肯定还没活够
当我在异乡的梦中惊醒
一次次敲响东河西营的大门
看到自己在黑夜里走着他的路
◎对话
我和父亲之间的对话极少
少到庄稼、黄牛、黑狗进来插嘴
少到沙粒刮进他的耳朵
发小骂他的话就生根发芽
我和父亲之间的对话在无人的夜里
也是如此,风趁机从我身边掠过
吹进他的骨头缝。整个村庄的人都睡了
唯有我和父亲,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在天亮之前,我的沉默是寂静的一部分
而父亲的沉默是黑夜的全部
◎夜河
村东的大河里长满柳树、芦苇和饥饿的鱼群
这一切在秋季的落日浑圆时,苍茫一片
水位不高,谈不上奔腾
也奏不出大河汤汤的曲子
倒也日夜流淌
足以灌溉村里的庄稼
也就养活了牛羊和土里刨食的王氏家族
月亮倒映在水里
水里还有飞鸟的双眼和翅膀
那是天各一方的问候
如夜里静立岸边的我
满含遥远的思念
望着对岸的另一个自己
隐藏起泪水,挥手微笑致意
岸上,我学牛羊吃草,对大地呓语
咀嚼着与麦子、棒子争抢食物的青草
才明白,维持我生存的总是亲人的辛劳
无论我以什么样的身份苟活于他乡
总有一个我在河对面等我,那个我被称为
母亲,她会比我先回到土里
等我老去
我唯一的责任就是在大河边清洗自己的骨头
像刚来到世界时那样返回母亲的怀抱
1
今夜顶着风雪出走或归来的人
都在寻找一个答案
我怀抱火炉,煤炭滚落一地
我高举酒杯
半盏余辉被陌路身影吞噬
大雪之夜,不宜过于温暖
大雪之夜,应冷冷地看着人间
2
在济南,顺河高架是最大的房间
无需预订,四面辽阔
风和夜晚可以进来,雾霾和垃圾
可以进来,唯有雪花
将命陨于顺河的淤泥
其实雪花也可以逃进顺河高架
它们趴在流浪者的头发或肩上
像一滴遗落的光
短暂微笑后黯然消失
无数车轮把地上的雪碾成泥水
只有刚走到校门口的孩子挣脱妈妈的手
把一捧雪融化成一个春天
像一片雪曾经爱过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3
今夜大雪,人类的孤独大过思念与向往
记起的记不起的乡愁都会代替月亮升起
一杯酒终究输给一道气候的命题
没有故乡的人
选择在路边画一个圈
不想回家的人
选择朝草窝撒一泡尿
我静待风雪中,不知道自己
会落在哪一片雪花
4
每一场大雪,我的世界都会有人老去
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们
每天都在分离,直到在另一场雪中
被大火融化
我希望自己可以埋在东河西营
一场雪可以覆盖整个村庄
就像我诞生的那个冬天一样
5
你渴望一场雪,不用很大
只要薄薄的一层落在地上,遮盖
血管阻塞的麦茬和大小不一的脚印
不只是一场雪,你还想要一个寂静的
午后
一个人想想那段黑暗之途该怎么走
其实你更害怕的是一束光
你担心自己融化的速度慢于一生
没有一块干净的洼地盛放亲人的泪水
所以你要一遍遍地说服自己
那条路已有无数人走过,他们都不曾
回头,因此那是幸福的大道
你不断向自己妥协,条件少到只需
一场象征性的雪,你知道
就连东河西营那么小的地方
也有你不曾到过的角落
但没有
一寸不含有尘世骨灰的土
6
你若归来
一定不要选择大雪之夜
我怕一夜白头
等你又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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