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严蓉仙老师:
惠寄的大作《冯沅君传》,在收到的当天,就急不 可待地拜读,用两天的时间,就将这部二十多万字的 传记读完。今年四月,在中国社科院西亚非洲所退休 的张毓熙学兄来电问我:袁先生夫人严老师的新著 《冯沅君传》你买到没有?要不要我复印一本寄你?我 不无自豪地回答他,严先生在春节期间给我寄了一 本。张兄将《冯沅君传》复印多份,送给在京的中文56 级同学。为了写这封信,《冯沅君传》至今我已读了三 遍。我用“可圈可点,功德无量”八字作为对尊作的评 价,想必冯先生的众多弟子都会认同的。
冯先生是中国20 世纪第一批女大学生中的一 个;同时又是20 世纪中国第一个文科女研究生;她 又是第一个踏上北京大学讲台的女大学教师。就凭 这三个“第一”,冯沅君先生在中国现代史上就已经 不朽了,不为这样杰出的人物立传,为谁立传呢?
想当年,我们中文56 级考大学时,之所以把山 大中文系作为自己的首选,大多数同学是冲着冯陆 高萧这些名师而来的。其次是山东大学的所在 地———美丽的海滨城市青岛,还有名闻遐迩的《文史 哲》杂志。我们这些“山大人”,从来都没有后悔过自 己的选择,我们永远为自己是山东大学毕业生而自 豪。诚如项怀诚学兄在母校百年庆典上深情表达 的———“我爱我的新山大!”
在《冯沅君传》中,您多侧面地描写了冯先生。您 在书中写,1961 年9 月4 日,冯先生六十一岁生日那 天,她的学生们给她过了一次生日。其时,山大新校 教授宿舍楼已建成,陆冯二先生搬进了新居。她的学 生们,包括研究生、进修生在内,其中有陈其相(中文 56 级)、黄秉泽(中文57 级)、韩伟、庄克华(中文55 级)。他们还用他们凑集起来的点心票,买来生日蛋 糕,送给老师。“冯先生那天兴致很高。她和陆先生坐 在写字台的里侧,我们大家就散坐在四周。她给我们 讲了许多她小时候的故事。我们和她交往多年,还从 来没有看到过她如此高兴,听她讲过这么多的‘闲 话’,看来她也喜欢这种家庭式的聚会。她一边兴致 勃勃的谈话,一边让我们吃蛋糕,桌子上还摆着她给 大家准备的瓜子和糖果。我们的孩子最沾光,两位老 人一个劲地往他嘴里塞糖果,他一个月也没吃过那 么多的糖块,我怕吃糖过多坏牙齿,不让他多吃。老 太太护着孩子不让我管,神态分外慈祥,俨然是位老 祖母。……那天一直聊到很晚,我们看看天色不早, 就一齐起身告辞。冯先生还有点依依不舍,要求大家 再玩一会儿。这在我们的交往中,也是绝无仅有的。过 去,我们总以为她是个对人间俗事疏淡,缺乏女性柔 情的人。现在看来,人都有两面性,也许是由于过于忙 碌,也许是由于过多的政治运动,让个性的某一面给 掩盖了起来。临走时,她给我孩子的口袋塞满糖块,还 在他脏兮兮的小脸蛋上亲了亲,这更是绝无仅有的。 孩子也亲了亲奶奶,老太太非常的高兴。”(《冯沅君 传》 P296—297)这段描写,读后使我感到十分亲切。 之所以感人,因为生动地描绘了作为大学者冯沅君的 “女性柔情”的一面。两个“绝无仅有”,描绘了她对学 生的热爱,对家庭式聚会的欢欣,对下一代的无比真 挚,跃然纸上!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临了,这场风暴不仅彻 底打破了作为学者的冯沅君向往的“一间房,两本书” 的梦想,而且把她卷入灾难的深渊。陆先生因莫须有 的罪名被专政了,早出晚归。帮助他们料理家务事的 陆侃如的小妈,一个“温和有礼,又少言少语”的老 人,被造反派勒令“滚回老家”。冯先生的生活顿时陷 入混乱,一日三餐成了问题。挨完批斗回家的冯沅君, 只好找出用废罐头盒敲打成的大口杯拐着小脚,颤颤巍 巍地到食堂打饭,还要受到工宣队员的“警告”。
不仅如此,作为“反动学术权威”,冯沅君先生受 到红卫兵的批判,更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您在 书中写道:“白鬓苍苍的冯沅君,因连日不间断的被 批斗,显得十分疲乏,精神颓丧地低头弯腰站着。作 为‘活靶子’,对革命师生的询问,必须做到有问必 答,还要不间断地自我揭发批判罪行。诸如:‘我是牛 鬼蛇神,我有罪!’‘我肆无忌惮地贩卖封资修的毒 素,腐蚀青年学生,丧心病狂地和党争夺接班人’; ‘我有罪,罪恶滔天,罪该万死。’等等。继而,是围观 者的口号:打倒反动黑权威!打倒伪装进步的老狐 狸!冯沅君不投降就消灭她!接下来,又让站在一旁 的其它‘牛鬼蛇神’对着她唱:‘你,你,你,你这个老 狐狸’……如今时间过去了四十多年,但那时的情 景,笔者记忆犹新,冯沅君拉长声调自我辱骂的声 音,仿佛仍回响在我的耳边!”(《冯沅君传》 P317)读到这里,不禁使我们对于这种法西斯式的迫 害,感到义忿填膺!这样一个学贯中西、正直善良,从 来没有损害过谁的老学者,在那个年代竟然遭到如 此凌辱、摧残,真不知人间何世,天理何在!这是中华 民族的奇耻大辱。
身负“原罪”的老一代知识分子,在如此艰难的 逆境中,仍然一丝不苟地去“改造”自己。书中写道:
“一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七点半,冯沅 君像往常一样拿着打扫卫生的工具提前向学校走 去。从她住的宿舍到学校要穿过一片小树林,中间还 有些庄稼地,大雨过后,道路泥泞。在她的必经之路 上,有一条横沟,原先铺在上面的石板,由于两侧的 泥土滑坡而塌了下去, 切断了道路。冯沅君看 到这样一个豁口,不由 得犯起了难。以她的年 龄和身体,无论如何是 跳不过去的,但周围又 没有人可以帮她。怎么 办呢?为了不迟到,她 把心一横,在沟边坐下 来,顺势滑了下去,再用火钩子、煤铲子撑着,爬上了 对面的斜坡。结果弄得胸口、双手、后背都是泥,脚上 的泥水直湿到裤腿,但她没有迟到。到了文史楼后,满 身污泥的冯沅君立即投入清扫厕所的工作。”(《冯沅 君传》 P326)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国家形势稍有好 转,陆侃如被从狱中放出来,结束了她五年的孤独生 活。不幸,由于长期的思想压力,加之饮食无规律,冯 先生又罹患胃疾。在学校下放到曲阜的日子里,为了 看病,冯、陆二先生又受了许多罪。你在书中写:
“陆侃如拉着车在乡间便道上缓慢而艰难地行进 着,接近农舍区以后,路况很差,那里的房屋拥挤,中 间的道路高低不平,且淤积着污水,车子一下子陷了 进去。陆侃如左推右拉,又进又退,就是拔不出车轮。 一辆车加上一个人的重量,凭着七十岁老头的一点力 气,只能使车轮子愈陷愈深。看着陆侃如累得气喘吁 吁,满头大汗的样子,冯沅君心里实在不忍,她准备下 车,以减轻车子的重量。可是陆侃如坚决不让她下来, 于是两人就争了起来,他们的争执声引来了一群看热 闹的村民。一对父子看到如此情况,二话没说就走了 过来,一人握住车把,一人使劲提车轱辘,把车子拽了 出来,陆侃如赶紧拱手向他们致谢。”(《冯沅君传》 P343)读到这里,不禁使人涕泗横流!
综观冯沅君先生的一生,她在学术上卓有成就, 成为大师级学者,首先是她一以贯之的勤奋、执着。但 无庸置疑,与她有幸得到多位名师的言传身教,也是分 不开的。
首先是胡适。胡适对年轻人的奖掖、厚爱是众所 周知的。胡适对陆、冯二位不仅在学业上予以关照和 指点,尤其在他们的婚姻上的帮助,是十分感人的,他 们二人的联姻,包括大哥冯友兰在内,家人是持反对 态度的,最后还是胡适以老友身份做通了冯友兰的工 作,这“临门一脚”才玉成了冯、陆之间的“百年好合”。 无疑,对于陆、冯二先生来说,胡适是他们的“恩师”。 1932 年,陆侃如、冯沅君夫妇双双赴法国留学。临行 前两人曾到胡适在上海的家中辞行。当时,胡适已出 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正好在上海家 中休假。胡适留两位弟子在家吃饭,并邀上海著名出 版家张元济作陪。胡适很少在家中待客,就连他最好 的朋友徐志摩,此前都没有来过他家。由此可见,胡适 与陆侃如和冯沅君之私交有多么深厚。
冯先生与她的另一位恩师胡小石教授的关系,更 令人叹为观止。您在“后记”中提到,陆先生病重期间, 特地将一大包信件交给你们,可见其对胡小石先生与 亡妻这种多年师生之情的重视。信函时间跨度之长, 内容之丰富都是罕见的。既有国家大事,学术切磋,也 有生活上的琐事,乃至嘘寒问暖,无所不包。胡小石先 生信中称冯沅君先生为“贤弟”,可见师生关系之亲密 与信赖。其中表达的提携、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堪称 师生关系的楷模。这种良好的师生关系,在冯先生身 上也得到传承。当年(1953 年)袁世硕先生从山大中 文系毕业,冯先生推荐自己的得意门生留校任教。包 括副校长陆侃如在内的校领导在开会确定留校人选 时,冯先生急不可待地坐在会议室门外等候消息。当 得知袁老师顺利通过后,她才高兴地走了。此事在学 校传为美谈,我们是入学后,从高年级同学那儿得知 此事的。袁老师留校后,对他的培养,冯先生更是细 致、周到,以至当时有人说冯先生是“抱着孩子走路”。 冯先生听后不以为忤,风趣地说:“该抱时还是要抱 嘛!”她对学生既爱护备至又严格认真,您在书中举例 甚多,这就是师德的承传。
如果说,本书还有什么不足之处。那就是,行文偶 或有疏漏。如书中写陆、冯二人从法国经苏联回国一 段,前后次序就有颠倒之处。但总的来说,瑕不掩瑜。
晋代大诗人陶渊明曾以《咏荆轲》为题,对战国时 代的侠士荆轲不惜殒身除暴、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 予以高度赞颂,最后以“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结 句,余音袅袅。冯沅君先生是学者,与武侠自不可同日而 语,但她一生孜孜不倦,默默为学术而献身的精神,同样 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美德,因而获得她的无数弟子的敬仰 与怀念。用这两句诗作为本文标题,不是很恰当吗?
严老师,您写了这本《冯沅君传》,冯沅君先生所 有的弟子,都要向您表示衷心的谢意!
(《冯沅君传》作者严蓉仙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2008 年8 月北京第1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