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大学 - 《湘潭大学报》
满 江 红
作者:■ 2016级化学工程与工艺专业 邢 政
滹沱河畔,一江河水奔腾而去。夕阳下,晋讨北前锋王清默默地擦拭着宝剑,战马就站在他身边,垂着头,不时打个响鼻。王清抬头看着陪他多年的战马,怜惜地摸摸它的脸,马的眼晴里反射出被夕阳照得通红的河水,就好像鲜血在下一刻要喷薄而出,又好像是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在它眼睛里燃烧。不过王清并不觉得有什么,铁血十余年,不管是鲜血还是烈火都不能吓倒他,因为他的这身铁甲早就不知道在血里火里滚过多少回了。
作为世家贵子,王清却没怎么读过书,少年时期便投身沙场,一朝一代,更迭得就像走马灯,而这走马灯每挪一厘,就会有无数冤魂用鲜血为这座走马灯润滑。初时他还觉得恐惧,只要闭上眼就是一群浑身是血,或者拖着残肢甚至缺了头颅的士兵向他走来。后来,他就开始麻木,开始厌恶这种生活。他本是书香世家,世代簪缨,谁又能想到世道更迭,圣人的诗书不再是治世箴言,刀枪剑戟倒成了最适用的法则。成德节度使安重荣曾说 “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连皇帝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随时会有强悍的节度使跳出来威胁他们的地位,甚至连宫里的宦官都能左右皇帝的生杀废立。在这样的世道里谁又能活得轻松呢?想到这些,王清抬起头,出神地望向大梁的方向。
此时,小皇帝石重贵也站在城阙朝北方望去,那里有叔父割让的土地,有令石家世代蒙羞的见证。他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原本平整的衣角早就被他揉得皱皱巴巴,可他自己却浑然不知。没有人知道他有多想拿回幽云十六州,所以朝上议及此事,满朝大臣都极力劝谏,倒是远方的姑父———天雄节度使杜威大力支持。杜威甚至主动请缨,愿为此次讨北主帅。石重贵太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在乱世中的实力了,杜威无疑成了小皇帝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时刻都如临深渊的小皇帝只能紧紧抓着杜威,别无他法,他只能祈祷杜威能够击败之前被中原奉为战神的辽国。为了胜利,他甚至听从杜威的建议,将守卫京师的禁军都交给了杜威。他已经孤注一掷了,进一步,名垂青史,退一步,跌入万丈深渊。
肩上担着石重贵所有希望的杜威倒是没有大战在即的紧张,他手里捏着他最喜爱的夜光杯,杯里是他最爱的佳酿———胭脂泪。胭脂泪是御酒,用料讲究、酿法奇特,酒体通透、颜色深沉,入喉醇厚、唇齿留芳。杜威的眼里反映出杯中殷红的酒,瞳孔也发出暗红色的光。“当初节度天雄、成德二镇时,我虽无皇帝尊号,但过的却俨然是皇帝的生活,竟不想皇帝的库藏中有如此佳酿。”他揉了揉有点模糊的双眼,郁闷地哼了一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帐中灯火扑朔,杜威抬起头,恍惚间看到一只飞蛾试探着不停在灯火周围盘桓,本来就忽明忽暗的灯火被它的翅膀扇动得东倒西歪,杜威眯着眼,想看个究竟,可是它突然冲进火中,火焰呼地跃起,随后立马熄灭了,只剩焦黑的灯芯、浑浊的灯油和残缺的飞蛾。“大人,北国使到。”杜威突然听到有人轻声说话,心里一惊,醒了过来,“唔,原来是梦。不想这胭脂泪酒劲如此凶猛,一杯便叫人醉倒进梦里”。“杜将军,中原人有个词叫审时度势,不知将军审得清这时势么?”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一袭黑衣中传来,他站在灯火前,阴影盖住了大半张脸,帐篷上投射下一个巨大的黑影。杜威举着酒杯,舒服地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宝剑出鞘,削断了灯芯,整个帅帐陷入了黑暗,剑锋指向黑衣人的喉间,黑衣人雕塑一般定在原地,黑色的眸子和杜威对视着,杜威低头看着左手被酒映红的夜光杯,一仰头,美酒全送进喉间,右手猛地收剑,双手捧着宝剑,递到黑衣人的面前,“烦请贵使转达辽帝,休背今日之诺。”黑衣人没有答话,转身离去。黑夜像磁铁一样吸走所有声响,只有滹沱河不时低沉的吼声撕裂寂静。
“终于来了。”朝阳升起,号角吹响,王清披挂上马,按照前一天与杜威等定好的作战计划,率本部三千轻骑踏过连夜搭起的浮桥,向辽军冲去。战马铁蹄雄壮的哒哒声激起河面阵阵波涛。辽军虽然早有准备,但没有想到向来对垒时望风披靡的中原人也会杀红了眼。浑身是血的士兵扭作一团,你一刀砍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枪回敬到你胸口。背对着滹沱河的王清怒吼着,吼出了这辈子的不得志,吼出了许久未曾感知到的恐惧。南岸轻烟袅袅,北边却是修罗场。南岸的晋兵手握钢刀,指尖惨白,躬身曲腿,紧紧盯着坐在帅台上的杜威。杜威看着对岸弥漫的黄沙,想起他在天雄围猎猛虎,大概也是这样的阵势,不过远没有这般壮观。
王清与三千士兵厮杀至日暮,频频催促主帅用兵不得应,辽兵虽然阵脚稍却,但毕竟胜在人多势众,至于彼岸的晋兵,望向对岸血肉模糊的惨状无不顿首悲号。王清收拢残兵,看着满脸血污的士兵,猛甩长枪,“主帅手握重兵却坐看我们死战,必有异心,大丈夫舍命报国,不必再盼救援!”余下的百余人,都已看不清面貌,眼里都充满了血丝,似乎要涌出血来,他们随着王清又一次冲进了黑压压的敌阵。
黄沙渐渐散去,鼓声也已喑哑,残阳如血,滹沱河边殷红一片,河水都泛着血色,杜威缓缓站起来,兵士见主将起身,纷纷拔刀挺抢,踊跃听命。杜威苦笑着摇摇头,“天命如此,晋祚难续。如今粮尽援绝,当同你们另谋生路”,命晋兵卸甲弃兵,一时间山野恸哭,对岸辽兵都纷纷惊骇,不知为何。
正在午憩的石重贵忽然惊醒,茫然地望向北方,战报已经断了很多天了,他每天都很紧张,手里紧紧握着宝剑,仿佛那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晋天福十二年,辽取大梁,石重贵上降表,晋亡。石重贵记得辽兵来的那天日已将暮,残阳迟迟盘桓在天际不肯离去,他手握盛着胭脂泪的夜光杯,死死地盯着那死红的颜色。滹沱河的河水就这样从酒杯流进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