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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 大饥荒印象记
作者:张月斌
1960年我7岁。这一年,大饥荒席卷了全中国,冬天袭向我们村庄。大饥荒给我最恐怖的印象是:“饿”。一个人长期无任何东西可吃,这太可怕了。一个冬季,我们村因饿(病交加)死亡7人。
“张老三”与磨坊躲雨的人
一天中午,下着雨。我有气无力地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路上的行人。突然,发现一个陌生人从路上下来,跌跌撞撞地拐进了门前远处的磨坊。全村早已断粮,磨坊是闲置的,空无一人。这人是从村西头汉江河码头下船路过这里的。他进去干什么呢?躲雨吗?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专注地观察着。雨停了,仍不见那人出来。我觉得不对劲,告诉了母亲。母亲说:“去喊‘张老三’ 看看。”
“张老三”是村里一个光棍汉,小时候被抓去当“壮丁”,解放军“百万大军过长江”时俘虏了他,被编入解放军,后参加抗美援朝,打完仗复员回乡,在外漂泊半生。我小时候听人唱那支歌:“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还以为就是唱他呢。“张老三”浑身枪疤,共产党、国民党、美国兵都在他身上留下印记。他见多识广,不信邪,不怕死,但对我们小孩很好。谁家大人打小孩,他都要上前护着,发现外村人欺服我们村小孩,他敢上前与人家拼命。记得“文革”中外村的“红卫兵”与我们闹事,追到村里来。“张老三”知道后把衣服一脱,朝“红卫兵”面前一站,拍着胸膛说:“先数数老子身上的枪疤,数不清?滚蛋。”“红卫兵”都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惹不起,乖乖撤了。“张老三”还讲过在国民党军队的一些事。一次败仗,他曾把死人的脑花子涂得自己满脸满脑都是,躺在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还有一回,他们被解放军围了十多天,弹尽粮绝,他曾吃过死人肉。他说:“人肉在锅里炒时还会蹦,很嫩。”他刚被抓去当“壮丁”时很小,给连长当“勤务兵”。连长太太经常要他挠痒,“张老三”很烦。一回连长太太又要他挠痒,他铆足劲狠狠挠了几家伙,痛得连长太太跳了起来,把他五花大绑关了禁闭,差一点枪毙。在朝鲜战场上,“张老三”冻掉了两个脚趾头,现在走路还不稳。“张老三”还有好多故事,都是真家伙。小孩听多了晚上不敢出门,睡觉老尿床。
我找到“张老三”时,他正歪在床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听我一说,强撑着爬起来跟我去了。这时磨坊已来了一些人,那个躲雨的行人已经死了。发现他嘴里、手里都是磨坊里撒落在地上的面粉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尘土,这个人显然是太饿太饿了。“张老三”找来一架板车,把死人抱上去,拉到村外荒野里。他先挖一个坑,把死人放进去,再用席片把死人的脸盖住,
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埋土。当埋到死人双脚时,发现死人穿着一双半新的鞋子,“张老三”毫不犹豫地把它脱下来穿在自己脚上,把自已的破鞋换给死人穿上。然后,拍拍屁股走了。
雨,又下起来了。
二表姐来了
1960年的冬季是漫长的,大饥荒如瘟疫一般,赖在村子里不肯退去。
人们千方百计找吃的。学校放了假让学生去找吃的,农民不干活了去找吃的,城里人到乡下找吃的,人们到亲戚家找吃的,有的人家把女儿卖给别人换吃的。
村里有一块种过花生的地,每天有人来这里寻找散落在地里的花生,把这块地翻了一遍又一遍。偶而找到几颗花生,已经发芽,如获至宝。野菜挖光了,榆树皮也被剥去吃了。糠、麸皮、红薯藤、棉花籽、喂牲口的豆饼、豆腐渣都被人们吃了。
村里有个麦秸垛子,堆着脱粒后的麦秸。我们一群小孩每天在这里寻找遗落的麦粒,半天可以捡一小撮,象金豆儿一般金贵。
一天,我正在麦秸垛专心致志地寻找麦粒,母亲喊我回家,告诉我:“二表姐来了。”
二表姐是二姨的女儿,正上中学。二表姐喜欢看书,写诗,经常带书给我看。我上学前已能认很多字,背很多诗,都是二表姐和我大伯母教的。我六七岁便囫囵吞枣地看过 《三家巷》、《苦斗》、《家》、《红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等长篇小说。我能一夜不睡,走马观花的把厚厚的一本书“突击”完,第二天交给二表姐带走。七八岁时我便模仿着编故事(包括我后来搞创作),都是受二表姐的影响,我与二表姐感情很深。二表姐每次来是我最幸福的时光。然而,这次二表姐一来就痛哭不止,原来她父亲前天饿死了,全家断粮好长时间了。
这次二表姐是来求援的。可我们也是家徒四壁,别说“家无融夜粮”,连当夜之粮都没有啊。母亲安慰二表姐,在我家住下了。第二天一早,母亲将家里仅存的几个萝卜分出一半,让二表姐赶紧拿回去救命,母亲将二表姐送出村后又为我们寻找吃的去了。
天刚亮,我还在睡。突然,门被推开了,我以为是母亲回来了。不是,是二表姐,她又返回来了。只见她蹑手蹑脚走进屋,把我家的萝卜又拿起两个装进自已的篮子,犹豫了一下,又放回一个,然后轻轻地走到我的床前,帮我掖掖被子,走了。我装着睡熟了,听着二表姐远去的脚步声,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几年后,二表姐出嫁了。那时我已上小学了,二表姐坚持不要“伴娘”陪送,而要我以弟弟的身份伴送她
到婆家。
秀子与“黄南瓜”
我们村以7条生命的代价熬过了漫长的1960年大饥荒冬季。春天终于来了,庄稼长起来了。命悬一线的人们有了希望。特别是村外那一片豆地,长势很好。豆秧上结满了蚕豆角、豌豆角,挂着一串串红、黄、蓝、白各色豆花,香气扑鼻。
未成熟的蚕豆可以生吃,豌豆角很甜,馋得我们一群小孩在豆地旁边唱:“豌豆角/弯弯的/我偏要吃当官的/当官拿枪我拿炮/一炮轰掉官的帽/蚕豆角/两头撬/老子不吃肚子饿……”
这童谣不知是谁编的,已经反映出了老百姓的不满情绪。不少人向队干部提议:把豆角分给社员几斤,救救命吧。可民兵排长“黄南瓜”坚决反对。“黄南瓜”相貌丑陋,凶神恶煞,是响铛铛的贫农,阶级斗争观念强,每次运动都是积极份子,经常捆人、打人。谁家小孩调皮,说一声“黄南瓜来了”,立马乖了。因其姓黄,人们背后都叫他“黄南瓜”。“黄南瓜”每天背着枪在豆地巡逻,夜深人静时还朝天放两枪,以震摄村民。
但是,再严厉的“王法”也挡不住人们求生的欲望。熬过了一个冬季的人们再也撑不住了。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敢以身示法的竟是秀子。秀子是我们村里的一枝花,文文静静,一说话脸就红。其父已故,母亲是个瞎子,丈夫是外村招来的上门女婿,会剃头。秀子有5个孩子,一个个嗷嗷待哺。秀子实在没有半步退路可走了。深夜,她偷偷摸进豆地,摘了一袋豆角。正当她准备回家时,“黄南瓜”出现了。原来“黄南瓜”早盯上了她。“黄南瓜”用枪抵住秀子,要把她押到大队游街。秀子吓瘫了,跪地求绕。“黄南瓜”说:“好吧,放你一马,豆角归你,你身子归我。”秀子只好就范。
秀子回家后大病一场,从此疯了。她成天披头散发,畅襟露怀,到处乱跑,见人就下跪。更可怜的是她的那几个孩子,饿得满地乱爬,见着蚂蚁都抓起来吃,谁见谁流泪。人们很快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无不对“黄南瓜”恨之入骨。“张老三”曾咬牙切齿地说:“总有一天老子要宰了 ‘黄南瓜’!”
“一报还一报”。“黄南瓜”的报应来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黄南瓜”仍然是运动积极份子,刷标语,通知开会,布置会场,组织游行,十分活跃。那天大队开群众大会,“黄南瓜”带领大家喊口号。也是他恶命该绝,竟然把“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走资派”的口号喊错了,将“打倒”两字与伟大领袖连到了一起。群众先是惊愕,随后愤怒,接着高呼“打倒现形反革命份子黄南瓜!”
这时,“张老三”出现了。他说:“我们要把现形反
革命份子交给公社造反组织处理。”随即上前扒光了“黄南瓜”的上衣,一脚将“黄南瓜”踹倒,拿出绳子将他捆了起来。“黄南瓜”嗷嗷大叫,渐渐地,声音小了。内行人一看就明白:“张老三”捆“黄南瓜”用的这一招叫“索命扣”:绳子是浸过水的细麻绳,又扒光了“黄南瓜”的衣服,将他反剪双臂,紧紧一勒,丝丝入扣。“黄南瓜”气血不通,不用一个时辰,不死也残。人们用手扶拖拉机把“黄南瓜”运到公社交给了造反组织。当夜,“黄南瓜”就咽了气。
后来公社来人调查,说这捆人的方法不是一般人所为,问是谁捆的。全村人都回答:“不知道。”于是此事成了无头案,不了了之。
志山媳妇与她的两个孩子
1960年大饥荒终于过去了。大饥荒结束的标志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基本结束,早庄稼可以用来“渡命”了,但饥饿在人们心理上造成的阴影将挥之不去,伴随终身。
这一年种花生时节,我们村又死去两个小孩。这一天,生产队种花生。社员被编成两人一组,一人刨窝,一人下种。过去有过这样的事:花生种子被种花生的人偷吃了,而地里并没下种,等花生出苗时才发现,已经晚了。为了防止再出这种事,队长宣布了今年种花生的新规定:第一,种花生前所有社员饱餐一顿花生,可以敞开肚皮吃饱,但不准带走,衣兜都要缝起来。第二,今年的花生种子都拌了农药,谁偷吃,死人不偿命。
这两条规定一宣布,社员皆大欢喜。于是,队长一声命下:“开吃。”乖乖,眨眼功夫,吃去几麻袋花生。很快,有人受不了了,有叫肚子痛的,有拉稀不止的,有叫口渴的,洋相百出,不过这一招真灵,那一年花生出苗率最高。
但是,还是出事了。当天,志山媳妇也在种花生,也听到了队长宣布:今年花生种子拌了农药,但她不相信队长真会那么干,她以为肯定是吓唬吓唬大家,所以她还是把两把花生种子巧妙地放进了自已卷起的袖管裤管里,带了回去。到家后,她把花生种子放在一个碗里。她想,先放一段时间,就是有农药,时间长了也会失效。没料到,这碗里的花生种子当晚就被她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发现了,被一粒不剩地吃了。第二天一早,志山媳妇喊两个孩子吃饭,怎么也叫不醒,孩子已全身冰冷。志山媳妇再找碗里的花生种子,已经没有了。两口子痛不欲生,但哑吧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后来志山两口子再没生孩子。
有一年清明节我回老家祭祖,远远看见荒野里有两个老人在低矮的坟头焚烧纸钱。侄儿告诉我,这就是志山和他媳妇,在为他两个早逝的儿子上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