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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科的学生，许多听过英国爱德 华·柯克(1552-1634)的故事。丹宁法 官说他是“一个性格怪诞的人”。作为 检察总长，他是残酷的、不公正的。作 为首席法官，他是聪明的、公正的。退 休以后，他写了一本叫做《法理》的书。 他的死对头培根说：“如果没有柯克 的书，这个时代以前的法律就像一只 没有压舱物的空船。”
　　在他和国王詹姆士一世之间，有 段对话，法治史上传为美谈，教授们 总爱在课堂上援引。他说法律是“完 美的理性，他命令那些正确的和必要 的事物，反对相反的事物”。国王说， 既然法是理性的，而国王与法官一样 有理性，国王对法律的解释，应当与 法官的解释，同样重要。国王的意思 是，他也可以审理案件。柯克回答说， 上帝确实赋予陛下很大的知识才能， 但是法律的理性不是任何人都具有 的自然理性，而是法律自身的人为理 性。
　　[1] 一些中国的法学家们演绎说，柯 克的道理打动了国王，国王接受了自 己不能审案的说辞，英国的司法从此 就独立了。他们解释说，柯克阐明了 两个道理。第一，法律是人为理性，不 是自然理性，普通人无法从生活中自 然而然地获得。第二，既然法律需要 艰苦的学习和实践才能掌握，普通人 就不能参与案件审理，应当由职业法 官审案。他们的结论是：一、案件应当 由职业法官审理；二、职业法官们，即 柯克们推动了英国的司法独立。我的 同事萧瀚就叹息说，中国的司法之所 以不独立，是因为没有柯克。他将司 法独立的重任，寄托于职业法官们。
　　中国没有柯克吗？
　　我翻出了《唐语林》，这是宋朝人 王谠编辑的，记载唐人的佚事杂说。 其中一则故事叫“中宗令斩韦月将”。
　　武则天的侄子武三思，势倾一时。 武则天死后，中宗李显即位。武三思 竟然与韦皇后和上官昭容私通，京城 沸沸扬扬。给皇上戴绿帽子，这种事 一般人不敢想，不敢干，也不敢和皇 上说！一个叫韦月将的大胆西安人， 不堪愤激，上书捅破了这张纸。中宗 大受刺激，认为这是诬告，命令立即 将韦月将斩了。黄门侍郎宋 ，接到 了杀人的命令。黄门是指宫门。黄门 侍郎是一种官衔，是皇帝的侍从，传 达诏命，参与机密。
　　宋 回复皇上说，对于韦月将，应 当先审理，然后才能用刑———“按而 后刑”。中宗听说后，气急败坏，衣冠 不整就从侧门出来了。劈头对宋 说：“朕以为已斩矣，何以缓之？”皇上 当面再次命令宋———速斩。宋 委婉 地规劝道：人家告状说，后宫与武三 思私通，陛下您不审不问，就要斩人。 我担心这会引起人们的非议。宋 固 执己见：只有审理，才能用刑。唐中宗 大发脾气，他针尖对麦芒：“请先斩臣， 不然，终不奉诏”。意思是，你先斩了 我吧，不然我坚决不执行你的命令。 故事的结局是，韦月将被判了流刑而 不是死刑，被流放到岭南，后来被武 三思派人杀害。
　　这个秉直刚毅的宋 ，不正是唐 朝的柯克吗？
　　他成了唐代名相，公元737 年卒 于洛阳。大书法家颜真卿为他撰写了 碑文。此碑是颜真卿晚年所书，人称 “宋 碑”。字体雍容大度，雄浑豪放， 为历代称赞。此碑距今1237 年，至今 还树立在邢台市东户乡中学校园内。 乾隆皇帝有赞诗一首：
　　驿路秋风度古襄，丛祠遥见柏茔 旁。生平事业期房杜，身后调和恨李 杨。三代斯民由直道，千秋名相示周 行。鲁公响拓碑重读，气味相投要在 刚。
　　唐代，比他更早的柯克，要数徐有 功。他在大理寺任职，人称徐大理。唐 朝的大理寺，是最高审判机关，负责 审理中央百官犯罪和京师徒刑以上 的案件。他们的判决，要送刑部复查， 死刑要呈皇帝批准。刑部还负责全国 的司法行政工作和参与审判重大案 件。如遇有特别重大案件，由大理寺 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同审理，称 为“三司推事”。地方的死刑案件，由 刑部移送大理寺复查。
　　这个徐大理，每遇武则天要杀人， 都要据法力争。有一次，徐大理与武 则天当面争执，面红耳赤，言词激烈。 武则天大怒：“令拽出斩之。”徐大理 死不求饶，被拽到门口，他还回头对 武则天说：“身虽死，法终不可改”。
　　那时的死刑，往往在闹市上执行，起到威吓的效果。他被拉到了大街 上，就要砍头了。这时戏剧画面出现： 有人飞奔而来，大喊刀下留人。武则 天免了他的死刑，但也免了他的官 职，将他贬为平民。不过时隔不久，他 又复职了。武则天是个聪明人，知道 他是为她好。当时，酷吏周兴、来俊臣 等构陷无辜，公卿震恐，朝廷上没人 敢说话。只有这个徐大理，“如是再三， 终不挫折”，救人无数。这个故事，大家 可以从《隋唐嘉话》里找到。
　　还有一次，武则天要判一个叫做 颜余庆的人死刑，认定他是一桩罪案 的“魁首。”徐有功说他是“支党”，绝非 “魁首”。武则天被激怒了，她质问徐有 功：“什么是魁首？”徐有功引经据典一 番。武则天又质问：“颜余庆为什么不 算魁首？”徐有功又引经据典一番。
　　两人吵了半天，武则天服输说： “你再想一想吧。”最终免了颜余庆的 死罪。据说当时殿堂上几百人，吓得 不敢喘气。唯有徐有功神情自若，一 副不屈不挠的样子。还有一次，武则 天问他，为什么你判案总是从轻，他 回答说，我是在为您积德！武则天沉 默半晌。
　　徐大理之前，唐朝还有更著名的 柯克，他叫戴胄，是大理寺少卿，相当 于最高法院副院长。当时，朝廷大开 选拔举荐之门，一时难免泥沙俱下。 有人伪造资历———类似今人伪造简 历———骗取官职。唐太宗下令让他们 自首。如不自首，就判死刑。皇上的这 个命令，其实不合唐朝的法律。不久， 一个伪造官资的人被发现了。戴胄依 法判了他流刑，而不是死刑。以下是 太宗与戴胄的对话大意：
　　太宗：我已下令要判这种人死刑。 你这么判案，不是向天下人表明，我 说话不算数吗？
　　戴胄：陛下您如果当时把他杀了， 那我没办法。但既然交给我们司法部 门审理，我不敢违背法律。
　　太宗：你难道为了自己守法，让我 失信于天下吗？
　　戴胄：法律是国家向天下颁布的 最大信用。而陛下的说话，受一时喜 怒的影响。我这样判，是为陛下您保 持最大的信用啊！
　　太宗自我检讨说：我一时对法律 有所误解，你能纠正。有你这样的好 法官，我还担忧什么呢？
　　皇上也要执行法律。唐朝的柯克 们，早就明确无误地这样说过，并且 这样执行过。
　　其实，中国从来不缺少职业法官 和柯克们。以上几位命好，遇上了好皇 帝或者精明的皇帝。许多倒霉的柯克， 被流放或杀头了。英国的司法独立，也 不是职业法官一个群体完成的，更不 是柯克的一番谆谆教诲，打动了国王 的良知。詹姆斯一世就曾宣布：“要我 受制于法律，说这话就是叛逆。”
　　柯克后来被国王免去了法官职 位。他成了国会议员。从国会引退后， 他住在乡间别墅，以写作度过了余生。 注释：
　　[1][美]哈罗德· J.伯尔曼著，苗文龙 等译：《法律与革命：新教改革对西方 法律传统的影响》。北京：法律出版 社，2008，页2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