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财经大学 - 《上海财经大学报》
凉山往事
作者:□林东岳
前段时间,凉山彝族孤儿木苦依五木的作文《泪》在网上流传,一句“饭做好,我去叫妈妈,妈妈已经死了”让无数人潸然泪下。毒品和艾滋病在这里制造了大量孤儿,他们的悲情故事构成了外界对凉山的最初印象。2012年起我曾多次涉足这片土地,触摸到了这里沉重的脉搏。
(一)2012年我在成都初次见到张平宜,彼时她刚成为“感动中国十大人物”。她在台上不施脂粉,优雅地讲述着自己在凉山州越西县大营盘村办学的故事。“爱里没有惧怕,爱可以洗去烙印”,那天,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却异常平静。
张平宜曾是台湾《中国时报》的记者,后凭一己之力在凉山的麻风病村为麻风病人的后代办了一所小学。《台湾娘子上凉山》这本书记录了她的坚守,后来的日子里,我每读一遍都会热泪盈眶。
也正是那年冬天,我第一次去凉山条件最恶劣的布拖县。装满物资的汽车沿着弯曲的山路前行,路上积雪汽车打滑。我们几个志愿者一咬牙,决定徒步把衣物背进山,因为山里有所小学,孩子们在数九寒天里还穿着凉拖。
我们艰难地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到达学校,学校的师生们从火塘里拿出烤土豆招待我们。大雪封山的冬天,秋天存储的土豆是他们仅有的食物。时至今日依然无法忘怀的,除了霎时间驱散了疲惫和饥饿的烤土豆,还有孩子们穿上新鞋时脸上荡漾的笑容。
在那里,三年级以下的孩子几乎都不会说汉语,他们的父母终年在贫瘠的山坡上刨地求生,这些孩子如果没有机会求学,也许就和他们的父辈一样,永远被围困在大山深处。(二)一年后,我来到凉山州美姑县支教,见到了让我更为震惊的场景。孩子们洗澡的场所是浑浊不堪的泥水塘;生了疖子的小男孩肚子肿胀,就和肝腹水病人一样;被皮肤病困扰的女孩剃掉了头发,抹上了药膏,结痂的脑袋上斑驳丛生,她却跟没事人儿一样跳皮筋,和同伴们追逐嬉戏。
小姑娘沙玛沙依总显得很落寞,她的父亲因为贩毒被送进了看守所,她和弟弟跟着爷爷一起生活。上世纪九十年代走私至中国的海洛因,有90%来自缅甸,毒品经由云南运送至中国内地,而坐落在川滇边界的凉山正好位于其中一条走私路径之上。
想起我曾读过人类学学者刘绍华在《我的凉山兄弟》,她在书中写道,“53位年龄介于15到40岁的男性当中,70%曾有吸食毒品经历。”闭塞的环境使得对毒品的禁令和道德谴责难以深入,蒙昧的思想无法意识到毒品的危害,“荷包短缺的吸毒者常用静脉注射的方式来解决成瘾需求”。可怕的是,由于贫困和医疗常识的匮乏,共用针头成为家常便饭,这就造成了艾滋病毒在注射者之间的广泛传播。
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疾病和毒品如同两朵愁云在空中盘旋,久久没有散开。(三)后来,我在K166次列车上曾遇到一群凉山彝人。硬座车厢到处弥漫着酸腐气息,他们十来个人,皮肤黝黑,衣衫褴褛,眼神畏缩而茫然,没有座位,就蹲在地上。
饭点时他们打开了一瓶酒,轮流喝了几口,在车厢里手舞足蹈唱起歌来。旁边的大姐询问他们唱的是什么歌,他们面面相觑,没有言语。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人用并不流利地汉语说,“我们唱的是祝酒歌,除了我都不会说汉话,我们从布拖来,到宝鸡下,换车去乌鲁木齐打工”。
我有些愕然,这群人是在沿着前辈的足迹冲向外面的世界,纵然一无所有也要奋力一搏。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政府对于人口流动的管制逐渐松弛,来自大凉山的年轻人有机会跑出凉山,跑到成都,有些人,甚至去到了更加遥远的北京。
他们在异乡因血缘和地缘关系结成了一个个小群体,民族学家林耀华先生在《凉山夷家》描绘了庞杂的氏族和亲属关系,“抱团取暖”的生存习惯使得他们即使离开了故乡依然会聚集在一起。这些群体盘踞城市里的不同空间,在各自的地盘上游荡、行窃与交际。这些举止勾当经常有违治安,令城市居民感到不安,以至于对这个民族的负面刻板印象总是阴魂不散。(四)如今的电视选秀节目中,经常可以看到彝族歌手的身影,“凉山”这一标签为他们身上平添了不少故事。我多次造访凉山,所有走过的路经历的事见到的人,全都不似舞台上彝族歌手这般光鲜亮丽,而是弥漫着深沉的痛楚,生命的延续在这里是那样残酷而艰辛。
社会变迁满足了凉山彝人探索外面世界的自由和渴望,就像我在火车上遇到的那群要去乌鲁木齐谋生的彝族人一样,他们也许会在异乡的城市里纵情青春,但是我想,他们也可能会挨饿受冻,居无定所,吃尽各种各样的苦头吧。
大小凉山是彝族人的背景符号,却也可能给他们永远地贴上“贫困”、“无知”、“偷盗”这样的污名标签。这些标签侮辱了凉山彝人的集体自尊,使得他们无法在城市中立足,而那些像张平宜这样默默付出的公益人士,他们的努力也极有可能因此付诸东流。
然而,这片土地并非没有生机。除了来自外界的支持和援助,我也看到了这里蓬勃的内生力量。我在西昌曾遇到过一个美丽的彝族女孩,她是甘洛县人,从小去成都读书,大学毕业后,她选择回到甘洛教书。她本有机会走出凉山,可她却选择重新回到这里,一切从头开始,诺苏人与自然环境和悲情命运顽强抗争的精神内核在她这里得到了延续。
我最后一次到凉山,是从泸沽湖返回成都,乘坐的大巴在盐源县抛锚。那日,冬阳灿烂,我走在不算宽阔的马路上,身边马车缓缓经过,我闻到里空气中牛粪和青草的气息,没有疾病,没有毒品,没有污名标签,一切都平静而美好。
(该文获得2015-2016年上海财经大学图书馆与香港城市大学图书馆联合举办的 “悦读·行者的故事”主题征文活动中文组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