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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大学 - 《山东大学报》

念昔绛帐频发蒙

——忆蒋维崧师

作者:王合祥    
2016-09-28     浏览(296)     (0)


本文作者王合祥(左)与蒋维崧先生(右)1982年合影,摄于蒋先生山东大学寓所


  1966年1月,我从北京复员回山东德州工作。离京时,向业师唐兰先生辞行,问及山东书家谁人足资请教时,唐先生毫不迟疑地说:“济南市博物馆馆长姜守迁的隶书,眼下中国可争雄者难说有一二人。山东大学中文系教授蒋维崧的大篆和行草书,卓然有其一格。齐鲁大地虽不乏操觚染翰之士,然除此二君之外,余则不足观矣!”首闻蒋公之名,就有超轶绝尘之感。
  1966年6月下旬,我因公出差来到济南,怀着敬仰之情首次拜望蒋先生。是时,红卫兵运动尚未兴起,但对“反动学术权威”冯沅君、陆侃如、高亨、萧涤非等知名学者的大批判、大字报已经铺天盖地,山东大学校园已呈“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作为古文字学教授的蒋先生,较之别的学者“放毒”少,“罪责”也轻,还没人给他贴大字报,也没有被当作“牛鬼蛇神”而“横扫”。但形势之“大好”,空气之紧张,已经到了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程度,所以当我说明因学习书法前来拜访时,蒋先生不无忧虑。这时,我转述了唐兰先生的引荐,并进一步说明自己对于书法艺术的热爱,以及对蒋先生的崇敬之情,还说,自己当过兵,出身贫农,绝不会连累先生,只是一心一意向他请教艺术和学问。同时,我拿出自己以褚遂良《圣教序》笔法书写的毛主席诗《为女民兵题照》和以集王《圣教序》笔法书写的王杰革命诗篇时,蒋先生始有释怀,也看出我确实酷爱书法艺术。他以肯定和赞许的口气鼓励我:“你有唐兰先生这样的大学者指导,路子肯定不会错,一定会取法乎上。唐先生的褒奖,愧不敢当。唐先生是前辈大学者,其学术之造诣,当世没有几人可以颉颃,其书法为学名所掩,人们往往称赞其学而忽略其书。其实,唐先生的书法成就,绝非泛泛者可望尘。”首次见面,与蒋先生谈得十分惬意。我乘机说:“京剧界有科班授业,有私淑弟子,也有私房授业。我无缘到山东大学求学,算是归网室(蒋先生的书斋名)的私房弟子吧!”蒋先生含笑点头并说:“互相学习吧!”首次见面便确定了师生关系,从此之后,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向蒋先生问学并能得到他的谆谆教诲了。
  从1966年至2006年蒋先生仙逝,除去“山东大学一分三”(1970年,山东大学被肢解为曲阜的山东大学、济南的山东科学技术大学和泰安的山东农业学院三所学校,分校使得山东大学元气大伤。1974年,山东大学重新恢复)、蒋先生被“充军发配”到曲阜的那段岁月,我们俩每年都要见面。每次相见,除向他叙暌离、致讯问之外,我自然会珍惜问学请艺的机会。先生总是有问必答、解疑释惑,或书写示范,或拿出法帖精准讲解,指点迷津。四十年光阴,我从蒋先生处获益良多。概括起来,大致有如下几点:
  一、学书要心仪经典,取法乎上。
  蒋先生常说,学书当然要学古人,但古人那么多,学习时要有选择,要把最好即最经典的作品作为临习范本。不仅要选择书家,还要尽量多地选择墨迹(影印本)和早拓、精拓,不要被伪品、翻刻本、粗拓所蒙蔽,更不要被二流、三流乃至末流的作品所误。即使大家的作品,也有早、中、晚期之分。如褚遂良最好的是《雁塔圣教序》、《房梁公碑》,而不是《孟法师碑》。浸淫不良书法作品,容易积习成病,纠正起来颇为不易。前人常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是片面的,颜真卿学褚遂良所得就不是中,而是甚高。苏东坡学颜真卿、杨凝式而自成一家,能说仅得其中吗?
  二、广学博取,以学驭书。
  蒋先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学书不能只学一家,衣钵单传会造成艺术的单薄贫乏。广采百家,自成一家,虽为时下的一些“理论家”讥笑为农业社会的产物,却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广采百家,不仅要多临帖,更要多读帖。当然,多临帖、多读帖要善于融化,只有融会贯通才能形成自己绚丽多姿的艺术风貌。沈尹默先生融会诸家之长,其艺术蕴涵才称其为大家。这里,蒋先生说的博学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书学知识要丰富;二是要多读书,学识要丰富。蒋先生讲过一个故事: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他在中央大学读书时,南京有一位学习书法的年轻人,常自命不凡。有一次,他拿自己的字请胡小石先生看,无非是依仗为官的老子,想得到胡先生的称赞。胡先生问这位年轻人:你是学褚遂良呢,还是学褚登善呢?那位年轻人竟然说:二王、“二褚”,我都学习了多年,胡先生连声说“好,好,好”。事后,胡先生给学生讲此事时,讥讽其为纨绔子弟,终生难入法门。蒋先生常说,亘古以来的大书家都是饱学之士。当今唐兰先生就是一位博学的高雅之士。早在唐兰先生年轻时,前辈大学者王国维先生就称赞其“于书无所不窥”,可见其学识非同凡响,其书艺也非常之高,只是为学名所掩。在山东的书家之中,蒋先生佩服姜守迁先生。他认为,姜守迁先生的隶书,在任何方面都不输于上海的来楚生先生,更非北京的王遐举可比。济南某公,篆、隶、魏、楷、行、草皆能,其临池功力也不低于魏启后,但格调不高,缺少书卷气,皆因学识贫乏所致。北京某公,早年学何绍基,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在山东为官时水平尚佳,但“文革”之后就大退步了。名高而字不佳,皆因读书少,缺乏学养所致。可见学问之于书法是何等重要!当然,书法是一门技术含量极高、操作难度颇大的艺术,有了学问之后还要勤学苦练,下大功夫方可把字写好。郑振铎、冯友兰二位先生是学富五车的大学者,但他们未曾下过功夫练习书法,其字自然也不是真正的书家艺术。
  三、应当讲发展创新,但不能轻言超越。
  蒋先生一向认为,书法和任何门类的艺术一样,无疑要与时俱进、创新发展。千百年来都是一个模式,千万人都是一种面孔,那就没有书法史可言。古往今来的书法大家,都是善于继承又长于创新的一代宗匠。一味守成,当然比野狐禅、旁门左道好。但只是入古而不能出新,至多是书法高手,不足为大家。宋代的薛绍彭在继承前人方面或许不输于米芾,但守成多于创新,总体成就及其在书法史上的地位和苏、米就无法同日而语了。张怀瓘评论褚遂良“少则服膺虞监,长则祖述右军”。褚氏确乎很崇仰虞世南和王羲之,他甘为虞、王之徒,但绝不做虞、王等书法大家之奴。他不是虞世南的克隆,也不是王羲之的翻版,而是一个“若瑶台青锁,窅映春林”。自立门户的褚遂良,否则焉能千古不朽?颜真卿之所以为颜真卿,主要不是因为他私淑褚遂良这样一个好老师,而是在于他创立了雄峙千古的颜体书法。但蒋先生又认为,书法大家的艺术高度,不仅为后世难以达到;就是对书法大家能有清晰的认识和理解,亦非易事。书法大家的产生,非常之难;更不如某些人所言,可以轻而易举地超越前辈书家。文征明虽然不足为中国书法史第一流的大家,但四百多年以来,能达到文氏艺术高度的又有几人?京剧老生演员余叔岩是公认的大艺术家,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四大须生学余,然皆不及余;至于李少春,别看现在捧得这么高,较之四大须生尚有差距,较之乃师余叔岩就更等而次之了。南京有位和郭(沫若)老论战的书法家,自以为其书写的《急就章》高于赵孟頫,能得到历史的认可吗?这种自夸,是无稽之谈,还是带有悲剧意味?人们公认张旭是草圣,但张旭楷书的艺术高度,唐代以后,谁人可以超越?蒋先生认为,大家的出现,有诸多主客观因素,比奥运夺金牌要难,甚至比获诺贝尔奖还难。所以,当今书坛大力倡导继承并发展前人的艺术,但不能轻言超越前人之成就,尤其是不能自称超越前人。发展和超越不是一个概念、一个范畴。唐诗、宋词、晋唐书法,应当在继承的基础上有所发展,但能说后人已经超越了吗?
  蒋先生对书法还有一些特殊见解,不仅不撰文著书发表,即使人多的场合也不谈,以免传出去得罪人。蒋先生出于信任,在谈兴正浓时给我说过内心深处的一些看法。但蒋先生一再叮嘱我,他在世时不要对人言,待他作古以后,就可以言之不禁了。蒋先生说过,吴昌老是一位成就非凡的大艺术家,但从文字学的角度来看,他的石鼓文和金文作品,都写错了一些字,我们不必为尊者讳、为贤者讳;徐悲鸿先生是一位出色的大画家,但其书法作品有些不得笔;包括黄宾虹先生的书法作品也有些不得笔,其行书倒有些潇散之意,其金文未入法门。尽管黄氏很重视书法,但毕竟仅以画见长,不像历史上的赵孟頫、文征明、董其昌、石涛、八大山人等人,是书画兼优的大艺术家。蒋先生对于曾在北京中国书协任要职、在书界十分活跃的某公甚不以为然,说其字十分恶劣,完全不能以书视之,其实际水平和被吹捧到的高度是一种极大的错位,给中国书坛带来的危害极大。蒋先生对潘伯鹰先生的书法评价甚高,认为仅逊沈尹老一筹,比启功先生要高。但是,他对潘、启二老撰文讨伐长锋羊毫颇不以为然:一种工具你用着不顺手,别人未必不顺手。十八般兵器各有所长,谁能说一种兵器一定比另外一种兵器强?蒋先生一贯用狼毫,但不反对别人用羊毫。蒋先生还认为,吴玉如先生是一位可以和潘伯鹰先生比肩的书家,但其弟子则逊师远矣。
  关于蒋先生的书艺,人们说了许多,重复之词,兹不再言。这里,我只想说,蒋先生的大篆和行草书都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准,且在风格、韵调上和谐统一,而大篆属于碑学范畴,行草书是标准的帖学,将碑、帖二派如此和谐、如此熨贴地集于一身,表明阮元的“南帖北碑论”确有绝对化、截然化的偏颇。融会碑、帖二派,是一种近乎理想却很少有人达到的境界。从邓石如、吴大澂、赵之谦、张裕钊到胡小石等诸位前贤,均未曾达到这一境界。因此,蒋维崧先生作为书法家,不仅有美学意义,更具有史学意义。清代中叶以来,这样的书法大家似不多见。
  是为记!
  (作者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原山东省书协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原山东省聊城市书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