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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的河总是留得温柔而残 酷。当祖父的生命年轮进入到第80 个春秋时，他也同许多老人一样，要 面对自然法则的严酷，他的思路不 再敏捷，他的谈吐不再流利，他的记 忆不再鲜活，甚至，他会忘记至爱亲 朋的脸庞。当我从千里之外的地方 回到家乡，对于他是否还记得我的 恐慌就一直在心头萦绕，但是，他虽 然丧失部分记忆，却自始从未丧失 生命的尊严和他与生俱来的骄傲。 我只能小心翼翼的试探，“爷爷，知 道我的名字吗？是你起的呀……”， 他有时记得，有时忘记。祖母将他难 得的记得奉若珍宝，当作支撑继续 下去的勇气和信念，将他大多数时 候的忘记也努力忘记，努力暗示自 己他正在好转，他在恢复，总有一 天，他会回到那个口若悬河，充满智 慧的他，虽然这样的暗示有多么的 无力。
　　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年岁中，身 为高级教师的祖父因为学识的深厚 和骄傲的气质，被打成了“右派”，22 年来伴随这个家庭的是灾难、不幸 和深深的无奈。往事并不如烟，过往 的一切并没有从他们脑中消逝，虽 然这些年在我们孙辈面前，他们对 于自己的苦痛绝口不提，但时有时 无的恐惧，若隐若现的悲凉，影影绰 绰的慨叹还是没有将一切掩埋的天 衣无缝。随着祖父大脑功能的退化， 他的思绪越来越多的漂回到那个年 代，他越来越经常的恐惧和不安让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无法言语，历史 已经无法改写，伤害，却永远不可填 平。那是时代的悲剧，但因为时代的 悲剧而让整个中国千千万万家庭多 年来一直沉浸在疼痛的阴影中，那 些背负冤屈惨死的魂灵们还在经历 过那场浩劫的每一个人的内心深处 不时飘荡，像是命运的呓语，恐惧在 潜意识里四处徘徊，无所遁形。
　　因为这场浩劫，人性的丑陋和 卑劣渐次展开；也因为这场浩劫，无 数看上去无比坚固的美好在顷刻间 土崩瓦解，无数的家庭毁于一旦 ……祖母，选择了坚持，选择了不离 不弃。父亲母亲都说，那是家庭的责 任让祖母无法选择离开，我却更坚 定地认为，支持祖母陪伴祖父，这个 本地的“大右派”一直走下去最大的 动力是祖母对祖父一生无法转圜的 痴恋。年轻时的祖父英俊潇洒，风流 倜傥，举手投足都散发着雍容的贵 族气质，以至于年幼时的我，看着祖 父翩翩风度，竟将祖父当作未来白 马王子的幻象；更为致命的是，他渊 博的学识，对人无微不至的体贴，对 于每个女人都具有巨大的杀伤力。 面对众多女人对祖父非比寻常的殷 勤，祖母始终不以为然，仿佛，那是 她一生的骄傲与荣光。祖母常说，你 祖父就像贾宝玉，到哪里都会有很 多女人围着，在这么述说的同时，我 在她的脸上看不到嫉妒，看不到紧 张，更看不到绝望，她的眼睛眯成一 条缝，能和祖父这样一个男人厮守 一生对于她来说，是一生的幸福，她 的决绝和坚毅让我在深深震撼的同时感到极度的不可思议。然而，男人的多情没有让生性浪漫的祖父因为祖母的爱和信任将诱惑抵挡多久，他辜负了祖母的爱，也辜负了祖母的信任。按照正常人的逻辑，也许，很快这个家庭就要土崩瓦解了，但是，祖母，没有判祖父死刑，深不可测的爱，让她再次留在了祖父的身边，我常常在想，为什么一个女人可以这样的容忍，这样的包容，为什么对这样的男人如此的难以割舍，难道，她对他的爱，到了非要不可的地步了吗？
　　难道，即使放弃世界，对他的爱，也会让她将这个世界 好好的反复看上好几遍，即使离去， 也舍不得闭上双眼，只怕看不到他。 在往后的岁月中，这都是两人绝不 再轻易触碰的伤口，祖父更是怀着 无比的感激用今后漫长的人生回报 这份无以复加的爱。这一切，远比那 些痴男怨女的誓言更不可信，可是， 当这样的爱情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 眼前，我感到无比的惶惑。
　　当你的生命中出现这样一个 人，所有的娇怨嗔哧都离不开他的 环绕，记忆中的每个完整抑或残缺 都离不开他的映射，身体里的每个 细胞的生生不息都离不开他的呼 吸，在每一个举动之前或之后，都能 感觉到他的存在，不管身处何时何 处，他早已随着你的魂灵左右随行， 甚至生命的习性都不自觉的重叠在 一起，这一切，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会常常质疑自己的所在，质疑生命 的虚空和混沌，但一旦出现生命的 缝隙，即刻明了，自己早已溶解于他 的身体，抑或，他也早已溶解于你， 及时给彼此安身的空间，却也无法 独自立命，彼此的身体、心灵紧密相 依，欢喜悲伤都不可脱离。你会不会 绝望？如果他走了怎么办？你想过 吗？祖母，你想过吗？如果，他毫无预 兆的从你的生命里抽身而出，毫无 预兆的将你无奈毁弃，你会不会毁 弃自己？这个大大的世界，连他也对 你放弃，你还会不会懂得珍惜的含 义？你想过吗？
　　也许，当他也对你放弃，你就再 也看不到存在的理由，再也看不到 生命的美丽，“因为你不在，我所说、 所做的一切都会丧失意义”，我不会 勉强你留下，因为对生命的感知力 和天性的敏感优柔，我们确实无法 在没有支持的世界独善其身，离去， 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不必责怪对生 命的无欲无情，只因为，继续留恋的 结果，只会让你对他的想念越来越 顽强，越来越蛮横无理。但是，如果 他走出的那一刻，命令你，甚至威胁 你，要你一定存在下去，你会最后一 次听他的话吗？你会抱着他最后的 温柔一个人等待天亮吗？你会吗？ 命运，不会眷顾所有孤寂的魂灵，甚 至，它连匆匆一瞥都无暇顾及，你无 法向上帝祈求答案，甚至你祈祷的 声音上帝也分辨不清，耶和华实在 是太忙碌了，这人世间无数的痴男 怨女，你到底算不算最不幸？当耶和 华告诉你他有多么的无能为力，你 会祈求撒旦吗？
　　离去的人给你出了这样一个大 难题，当他华丽的扬长而去，却把你 孤单的留在原地，他命令你在没有 他的世界艰难步行，他要你如何选 择，如何分辨？难道他这么做，只是为 了昭示他的残忍好让你将所有哀断 情伤思念累积统统毁弃？难道他这么 做，只是为了让你将对他永恒的爱情 反复提及却永远都是言不及义？难道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教会你如何在他 离去后不言不语就能将人世间的痛 楚残酷好风好景一次看尽？他轻而易 举的转身而去，你望着他的离去的背 影，无泪也已伤尽。没有人解释谜底， 当你穷尽一生思索他最后的命令，却 发现你已在不知不觉中实践了他这 最残酷的决定，你穷尽一生也未能离 开他的爱情，他对这一切是否满意？ 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难道这就 是他突然消失所留下的最深挚的印 迹？你找不到答案。当你恍然大悟开 始对着他悬浮于世的魂灵反复上下 追问，却因长久的漠然再无半点气 力，这才是你最终极的付出的意 义。
　　他在，你在，人世的魂魄存在与 否只是你们一世繁华的背景；他不 在，你也不在，是你无法离开他留下 的巨大阴影从而毅然决然的向他飞 奔而去；他不在，你还在，是勇敢者 的决定，是你用一生为你们生生世 世永不凋谢的爱情所做的最漫长的 累积。
　　他离开了，你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