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去的小镇,总有着形形色色的手艺人。有做绣花鞋垫的,摆摊子卖肠粉、螺蛳粉的,做小风车小玩意的,摆个小板凳修鞋缝缝补补的……他们平凡而认真地生活着。按小镇的风俗,逢年过节,婚礼嫁娶,送礼的时候,总会手工定制家具。李伯便是其中一个手艺人。
李木匠的店面在我家旁一个隐蔽狭窄、阴暗潮湿的小巷。租金低,因此聚集了很多像他这样外地来营生的人。小镇民风淳朴,但因为穷于教育,开化不好,也有极端愚昧的人,小镇比较偏僻,外来人口也多,有时倒也不那么安定。初中就辍学的一些小混混,在这里打架斗殴,为了三两句口角,头破血流,小巷包容了他们无处释放的热血,无处安放的青春。
妈妈不让我去那条小巷。小时候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做贼似的认真环视四周,确认安全无误后,一路小跑着找到李木匠的店面。小时候的我经常到李木匠那看他做木工。坐在小板凳上,看他忙进忙出,在木头上写写画画,然后在巨大的机房上慢慢旋他的木头。他半个身子都趴在机床上,专注地看着,离木头很近很近,有时候我觉得他是在跟木头说话。机床的旋刀飞速地旋转,按照事先画好的纹路,他慢慢地推进木头,细细的木花儿打着卷落到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踏上去软软的,像落了一地的叶。
我经常托着腮一看看半天,看一根根木头在他手里脱胎换骨,看木花打着卷儿落下,看他用凿子刻出一条条古典韵味的花纹。我总觉得木头是有生命的,李伯就是在让更内核的东西展现出来。在这一隅,时间很安静,刨花落下时,仿佛有音乐流出。
我呆呆地出神,有时候会想到什么。
“李伯,你真像在写诗。”
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把烟丝放在烟纸上,卷成一支土烟。
“大字不识几个,写啥诗啊。大老粗不是个诗人喽,一个俗木工。”
许多年后我读到一篇文章。他说,如果我有两条命,我一定拿一条做一个快乐的木匠。明熹宗朱由检也想做个木匠,可惜出生就是皇帝命。
我不知道李伯能不能选择。他儿子高考没发挥好,选择了复读,可能是压力太大,读着读着就出了问题,整天恍恍惚惚的。李婶年轻时做洗衣工,一双手常年泡在水里,现在患了风湿后遗症。又遇到儿子发生了这种事,气急攻心,卧床不起。
窸窣落下的木花是诗意,也是他斑驳破碎的人生。
后来小镇挖出了钛白粉,建了化工厂、陶瓷厂,经济发展了,环境整治便跟了上来,于是商贩们被清理了,小混混们更是被一锅端了。由于要创建卫生城市,脏乱差的小巷,因为影响市容要被拆迁整顿。时代在发展,现在也很少有人会定做家具,李伯的营生做不下去了,人也从小巷里消失了,可能回老家,可能去了其他地方……那是我最后一次去看他做木工活。
细细的木花从旋刀吐出,时间静止,不似在人间。
沉静默然的李伯,把自己的故事都隐藏在深陷的眼窝,一刀一刀刻进木头里,一刀一刀刻进额上的皱纹中。李伯内心对未来的安排是什么呢?更多时候我觉得他是被推着走。
“你要好好学习哦,出去看看。别像你李伯,半辈子都躲在这小巷子里,做个没出息的木工。”他的笑很勉强,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起的那种笑。
我不喜欢他笑,他笑得我很难受。
那天走出他家店门的时候,抬头望小巷被交错密集的电线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每家每户拥挤的阳台挂着拖把脸盆,青苔丛生的阶梯,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油腻墙壁,巷口大街传来的车水马龙声。感觉世间的嘈杂都如爆发的洪水般向这一隅之地涌来。
小巷拆掉后,这个时代仿佛不再需要匠人,而我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在夏日的午后看窸窣落下的木花和想些什么了,有时候我会怀疑我的回忆是否真切存在过这个人。
一切都太远了,远得像某个下午日光中漂浮的灰尘,远得像幼时父亲单车的后座,远得好像从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