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刘浦江于2015年1月因病逝世。刘浦江是著名的辽金史专家,正当学术盛年的他在日常工作中淡泊名利、潜心学术,刘浦江的去世使北大痛失一位好老师、优秀共产党员。本报记者采访了他的同事、学生,写成此篇报道,以缅怀这位成果卓著、师德垂范的北大学者。
刘浦江,这位学界敬佩、学生爱戴的学者表率,1月6日夜在家乡重庆垫江,匆匆走过了生命的第54个春秋,永远离开了。学问是学者的荣光。正值学术盛年的辽金史、民族史名家刘浦江遽然离世,学界一片惋惜……
最后的交代
去年4月的一天,北京大学中古史中心主任荣新江收到刘浦江的邮件,说身体不适,想请个长假,回趟老家,做手术。之前同事们都知道刘浦江的肠胃一直不好,谁知他在术前检查出癌症,且已经扩散。
在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即将住院化疗的前一夜,刘浦江还忍着全身疼痛,彻夜不眠,赶紧用家中电脑处理学生们交来的各种作业。次日清晨,在去医院前,他自感任务已告一段落,罕见地大哭了一场。
刘浦江老师的爱人说,自查出了癌症后,刘浦江自感时日无多,开始安排自己学生的学业和未竟的事业。
往常每周六的早9点到下午5点,是刘浦江和他的研究生们读《辽史》的时间。一字一句读《辽史》,数年间,风雨无阻。他带着自己的学生,考证每条记载的史源,保质保量地完成了《辽史》的修订工作。
他不想留下任何遗憾。修订的《辽史》已经交稿,他交代自己的4个学生,哪些地方需要补充完善,哪里需要详细修改,一字一句嘱咐清楚。荣新江告诉记者:“他把两个博士生托付给张帆教授,希望张老师带着他们把辽金史的工作完成后,把元朝历史打通。”
他结束癌症第一次治疗后,一个人跑回熟悉的中古史中心,去见离别多日的老师和同学们。“当时院子里的老师同学们都特别激动。”
后来,他把自己所有的学生都叫回来,一个一个地仔细交代,最后跟大家说:“我跟你们告个别。”
同事邓小南、牛大勇、荣新江和罗新去看望病重的刘浦江。隔着玻璃见到四位同事,刘浦江第一句话说:“你们来了,我 有一件事情给你们交代。”他说他教过的一个学生,将来的成就会超过他,他希望能好好培养这个学生,将来接他的班。
刘浦江在一件一件交代着身后事。
1月6日深夜,噩耗传来,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及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陷入悲痛之中。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牛大勇作挽诗《闻垫江噩耗,悼浦江远飏》,以寄哀思:
“壮志难酬却早殇,潸然洒泪哭穹苍。相知始信流风远,共事常钦意气昂。松漠无垠驰范典,燕园有尔筑荣光。我心已付垫江水,一路伴君渡海桑。”
“失去了这样一位学术、品行都令我十分钦敬的朋友,哀从中来,不禁泪下。”历史学系教授辛德勇这样写道:“在当今中国的学术界,像浦江兄那样做学问一丝不苟,做人、做事也真挚端谨的人,实在不是很多……”
历史学系副教授赵冬梅说:“学问是学者的荣光。” 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杨玉圣认为刘浦江道德文章堪为“当世中国辽金史研究第一人”。
上天何忍夺此才俊,壮志未酬,引无数史学人热泪满襟。
30年来最大的损失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刘浦江在辽金史和民族史的研究中砥砺前行,先后写作并出版了《二十世纪辽金史论著目录》和《松漠之间:辽金契丹女真史研究》两部著作。
他把辽金史研究推进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的研究领域突破了断代史的藩篱,从长时段的视角出发,对中国古代政治文化、思想观念的核心议题加以深入思考,其中有关华夷观、正统论的研究尤为精深。数篇论文格局宏大,眼光独到,在史学界产生了重要影响,部分文章被翻译成日文、英文,引起海内外学术界的广泛关注。
为了深入钻研辽史,他还特别自学了当今语言学界公认的解读难度最大的“死文字”契丹文,且有独到的认识,将语言学、人类学和历史学紧密结合,完成了一系列跨学科的研究,在学界引起强烈反响。
他还编纂了《契丹小字词汇索引》,为契丹语文研究者提供了极大的便利,还解决了历史学家无法利用契丹文字资料及其研究成果的问题。这部巨著于2013年2月送交出版社,次年1月完成二校工作。3个月后他查出罹患癌症,中华书局遂加急出版,了却了他一桩夙愿。
垦荒自有垦荒者的艰辛,刘浦江自己这样感慨。虽然自称“没有打通宋辽金史的野心”,但他有着穷尽史料,扎实根基,整顿一地瓦砾之后再重建整个历史画面的宏愿。
天妒英才。五十多岁正是史学者的黄金年龄,也许集辽金史研究大成的皇皇巨著正等着他去完成,然而在这学术厚积薄发的时刻,他却倒下了。“惜英年而逝,天公不公,莫此为甚。”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罗新这样评价自己的这位同事:“失去他,是北大中古史中心30年来最大的损失。浦江走好,天国自有读书处。”
师者浦江
“纯粹的学者”,是邓小南对刘浦江的评价。“他心里有全局,博闻强记,学术治学非常自觉。”“敢作敢当,是非分明,从里到外,都干干净净。”
他的学生、现担任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团委书记的陈捷说,刘老师和他坐在一台电脑前共用一个键盘,逐字逐句修改文章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跟随了刘浦江7年的邱靖嘉,熟知自己老师的性格。“刘老师常跟我们说,在担任副系主任期间,他不参加任何评奖评选。”他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最后,以至于历史学系在总结他的生平时发现,“浦江真没有什么荣誉”。
“他不是没有,他是不争。”已在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任教的邱靖嘉明白,自己的导师志不在此:“他生平有两个愿望,一是希望自己在辽金史研究上超越以前的学者,二是希望自己培养出来的学生在未来能够超过自己,后继有人。”
“为了能够做好学术事业宁愿少活10年。” 刘浦江跟家里人写信时曾这样写道。
作为历史学系教员和系领导,超强的责任心驱使他殚精竭虑,勤勉工作。
系里每次招研究生,几大箱的考生报考材料,他会花一两天的时间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读一遍。“他对每一个考生都了如指掌,这个考生平时成绩好,那个考生逻辑思维能力强……有时甚至会打电话到考生的学校证实考生的学习科研情况。”荣新江回忆道:“研究生复试的时候,只要他往那里一坐,我们心里都踏实。我从没见过这么负责的老师。”
2006年至2010年间刘浦江担任历史学系副主任,为历史学系的教学和科研做了大量细致入微的工作。“他特别投入,身体力行。”荣新江甚至觉得刘浦江操心过度:“他为稳固和发展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的领先地位,呕心沥血,功不可没。”
“浦江常跟我们说:‘一个人的生命不是用时间计算的,而是用质量。’”荣新江哽咽着说:“五十出头儿,他一个人做了别人两辈子的事情。”在采访过程中,荣新江数度哽咽,难以自已。
敬爱的老师英年早逝,失去了一位“精神导师”,北大学子在网络媒体上纷纷表达哀悼之情。
刘浦江曾为中文系学生开中古史课,深受学生们欢迎,被誉为“中文系最喜欢的历史学系老师”。中文系毕业生、现任职于共青团中央的吴德祖在微博中这样写道:“中古史课为中文系同学最喜。刘浦江师登讲台、抛书本,白面书生、道骨仙风,追古谈今、臧否人物,纵横捭阖、睿智四溢,自由思想、独立人格,斯人之谓也。”
当年他的学生何蕴琪曾专门撰文回忆刘老师的风采,“戴一副金边眼镜,小眼睛、肤色比较白,喜欢穿藏青夹克衫”,并感慨“在刘浦江先生身上,我获得了在智性方面的启蒙训练”。
这样一位深受爱戴的老师,永远离我们而去了。
“他真的就像一根蜡烛一样,把自己烧干了。”邓小南沉重地说。
18岁负笈远行,今日他终归故里。史眼洞穿千古,魂牵梦绕辽金史。
不图生前身后名,他的德业、事功、学问,留待后人瞻仰、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