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理工大学 - 《长沙理工大学报》
科 学 家 的 文 学 修 养
作者:■ 郑延国
公元1940年,西南联大中文系创办《国文月刊》,封面四字竟然是请水利工程专家陈士骅教授题写的。陈士骅先生(1905-1973,河北安新人)不仅在水利、水工、河海工程诸多方面造诣精湛,而且擅长书画和传统诗词写作,有《陈士骅诗集》行世。其中“宿菜园渡武侯祠”一诗明净洗练,最为感人。诗曰“夕照桓侯戍,烟笼丞相祠。泉流疑琴韵,梦惊觉马驰。”中国老一辈的科学家文学修养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地质学家李四光(1889-1971,湖北黄岗人)少时熟读四书五经,具有很深的国学根底。曾写有一诗悼念其学生:“崎岖五岭路,嗟君从我游。峰峦隐复见,环绕湘水头。风云忽变色,瘴疠蒙金瓯。山兮复何在,石迹耿千秋。”短短四十字,堪称语简情深,感人肺腑。
气象地理学家竺可桢(1890-1974,浙江绍兴人),曾撰有《物候学》一书,书中引用了大量中国古典诗歌,其中包括李白、杜甫、刘禹锡、王之涣、陆游等名家的诗篇。如引陆游诗“平生诗句领流光,绝爱初冬万瓦霜。枫叶欲残看愈好,梅花未动意先香。”竺氏似对陆诗情有独钟,七十五岁那年,他又手录了陆游的著名诗句:“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功夫老始成;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须躬行。”
桥梁学家茅以升(1896-1986,江苏镇江人),少年时,每天早晨,在河边背诵中国古典诗文,能将《京都赋》背得一字不漏。撰有《五桥颂》、《二十四桥》、《人间彩虹》、《中国的石桥》等散文行世,其中有些文章还被选作中学语文教材。毛泽东称其不仅是科学家,而且是文学家。茅翁曾撰有两则警语。一曰“人生哲语”,称“人生一征途耳,其长百年,我已走过十之七八。回首前尘,历历在目。崎岖多于平坦,忽深谷,忽洪涛,幸赖桥梁以渡。桥何名欤?曰奋斗。”另一则为“治学格言”或曰“十六字诀”,云“博闻强记,多思多问,勤于思索,勇于创新。”两则警语,言简意赅,发人深省。
数学家苏步青(1902-1985,浙江平阳人)有“文理全才”之美誉,他早年能完整地背诵《左传》和《唐诗三百首》二书,对《史记》和《汉书》中的名篇亦能倒背如流。苏氏一生与诗结缘,从事诗歌创作长达七十余年,出版有《苏步青业余诗词钞》。“画角声声催铁血,烽烟处处缺金瓯”,“万里家乡隔战尘,江南烟雨梦归频,永怀三户可亡秦”,“极目东西无净土”、“愁闻鼙鼓动余哀”表现了苏先生对日寇犯华的愤慨。“喜看神州除‘四害’,更需鼓劲越雄关”、“身健未愁双鬓白,夜寒犹爱一灯明”,“丹心未泯创新愿,白发犹残求是辉”则体现了苏先生晚年的雄心壮志。“为何衣带眼前水,如隔蓬山一万重”;“既能通大陆,曷不向台湾?骨肉无离散,鱼鸿有往还”;“骨肉无由长暌隔,山川自古本相连。人民十亿女娲在,定补鲲南一线天”尤反映了苏先生对台湾同胞的无限关爱和对国家统一的强烈愿望。苏老曾无限感慨地说:“深厚的文学、历史基础是辅助我登上数学殿堂的翅膀,文学、历史知识帮助我开拓思路,加深对数学的理解。以后几十年,我能吟诗填词,出口成章,很大程度上得力于初中时的文理兼治的学习方法。我要向有志于学习理工、自然科学的同学们说一句话:“打好语文、史地基础,可以帮助你们跃上更高的台阶。”他的这番话无疑是鼓励青年科学家的金玉良言。
数学家华罗庚(1910-1985,江苏金坛人),诗文俱佳。相传他在读唐诗“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还,大雪满弓刀。”发现诗中有常识性错误,便随口吟曰“北方大雪诗,群雁早南归。月黑天高处,怎得见雁飞?”晚年所撰“发白才知智叟呆,埋头苦干向未来。勤劳补拙是良策,一分辛劳一分才。”一诗在学界影响很大。
数学家李国平(1910-1996,广东丰胜人),早年在中山大学求学时,曾兼修中文系古代文学等课程,对古典诗词有浓厚兴趣,撰有数百首诗词。如《赠王梓坤》“老少同欢话上游,虔将心事付同舟。前程似锦宜勤学,来日方长策大猷。四化真能兴万代,高才势必起神州。东风好我精神壮,廿载英声慰老牛。”又如《八十生辰酬贺》“九畹滋兰度岁华,茫茫学海叹无涯。雕龙史笔宗周汉,筹算诗心赋珞珈。投老方知缠毁誉,挥毫却逊走龙蛇。天高地厚重城北,八十犹堪沐早霞。”
被人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几何学家”的陈省身(1911-2004,浙江嘉兴人),幼时跟随祖母背诵唐诗、佛经,稍长,则读《封神榜》、《七侠五义》乃至《红楼梦》,晚岁又好读金庸的小说。尝云“许多艺术作品中的艺术美感与哲学内涵和数学王国中的壮美风光与高深境界是相通的。”
丘成桐(1949-),出生于广东汕头,后随父迁居香港。十七岁入香港中文大学数学系就读,后随陈省身赴美,在加州大学深造,获博士学位。现任哈佛大学数学教授、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丘氏对文史有广泛兴趣,往往在研究数学之余,吟诵《史记》、《三国志》、《战国策》等史书,亦好中国古典诗词。所撰《数学和中国文学的比较》一文,文中涉及诗三百篇、古诗十九首、《庄子》、《洛神赋》、《文心雕龙》、《诗品》、《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金瓶梅》、《人间词话》以及多位唐宋名家的诗作和词作。
西方科学家的情形亦多有相仿之处。相传美籍匈牙利数学家诺·伊曼能背诵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双城记》。有人不信,便当面测试,令其背出某章某节,诺氏应声而出,一字不差。
英人李约瑟(1900-1993)曾以其七卷二十册的巨著《中国科学技术史》令世人瞩目,被誉为著名的科学与科学史家。1943年至1944年他曾在中国四川等地作科学考察。1943年六月四日,李约瑟在生物学家石声汉教授等人陪同下,由岷江乘船前往宜宾。途中阴雨绵绵,淅淅沥沥下个不止。面对此情此景,石教授背诵了南宋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蜡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寮下,鬓已萧萧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李约瑟听后大为感动,在众人帮助下,旋即将此词译成了英文。李氏对于翻译,特别是汉译英,是否有过专门研究,限于资料,不敢妄断。但从他英译的这首汉诗来看,他于此道似不陌生。其译诗不仅表达了词人的多愁善感,而且也再现了原作的艺术风格。尤有甚者,译文同时亦折射出了李氏不同凡响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