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大学 - 《聊城大学报》
“天然图画”与病梅
作者:赵国强
《红楼梦》第十七回,描述了大观园竣工后,贾政带着他的一帮清客游园,巧遇贾宝玉,于是便出现了“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政对宝玉的“试才”过程,表现了宝玉出众的文采,丰富的知识,更表现出宝玉与贾政之间观念、思想上的矛盾和冲突。游览中,一路上亭台楼阁,曲折游廊,可谓“雕甍绣槛”,富丽堂皇。“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上皆稻茎掩护。”“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俨然一幅田园风光,顿时引起贾政的赞叹和“归农之意”。但宝玉却很不以为然。宝玉认为:“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这番与贾政观点截然不同的议论,使得贾政非常不满,未及说完,贾政气得喝命:“叉出去!”
贾宝玉的观点,无意中揭示了一个建筑美学命题,强调了园林建筑中“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的“天然图画”原则,对人力穿凿、生硬突兀、虚假做作表达了不屑和反对。
这不禁使我们联想到喧嚣一时的“新农村”建设中,不少地方出现的不顾“自然之理”“自然之气”,单纯把农民赶上楼房的行为。它致使在广袤的农田里“峭然孤出”了不少“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的高楼林立的“新农村”,同时造就了大批无地、无业、无生活保障,被永远从心底里抹去乡愁的“四无”农民。在这些“新农村”的策划者眼中,恐怕没有真正的新农村建设指标,心中装着的只是政绩和GDP,他们的思想和行为,竟远不如被称为“天下无能第一”的贾宝玉。
当然,曹雪芹借贾宝玉这番话,并不在于论述“建筑美学”,而是要借物喻人。宝玉认为不符合“天然图画”原则的农舍,在红楼诸钗搬进大观园后,成为其寡嫂李纨的住所。早在李纨未嫁之时,其父“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几个贤女罢了”。不到二十岁的李纨,在其丈夫去世后,更是“心如古井”“惟知侍养亲子”。贾宝玉的观点,正是表达了对李纨遵守礼教,本应青春绽放却“心如枯井”的不以为然,对压抑、扼杀年轻女性情怀和天性的冷酷制度的控诉,也是对当时社会人为压抑个性和人的自由发展的揭露。
在这一点上,贾宝玉与《病梅馆记》的作者,清代思想家、文学家龚自珍,在思想上是一致的。《病梅馆记》与贾宝玉的借物喻人一样,明写梅,实喻人。它以病梅比喻被旧体制、旧观念所迫害的原本具有自然美的人才,揭露了社会上一些人出于满足自己的颓废心态,以病为美,以丧失天然生气为美的变态价值取向。他们出谋划策,推波助澜,导致了弃天然“直、正、密”之梅,而取病态“曲、欹、疏”之梅的畸形社会体制和风习。目的在于批判当时统治者及其帮凶们,采取“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的摧残人才的手段和行径,反映了作者“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强烈心声。可见,宝玉强调的“天然图画”与龚自珍《病梅馆记》的意旨,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人才需要培养、发现、保护和大胆使用,人才的培养和使用,相对于用各种各样的条条框框去“绳之”,相对于形形色色的以“曲、欹、疏”为美的陈旧、颓废风气,实应该采取“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的方法,破除人为的“人才”标准,破解束缚限制人才成长的制度、观念,形成各类人才辈出的“天然图画”,以避免那种“人力穿凿扭捏而成”的“人才”大行其道,消除“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的“人才”的欺世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