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是我的初中老师。在乡村,大凡经过旧社会的人都称老师为先生,颇表尊敬之意。而先生却是新社会培养的师范生,从教的时候并不比称他为先生的村人年长,倒是和高年级的学生相差无几。先生教我的时候,也刚逾而立,四乡八里或知先生者就已很多,每每寻上门去,强烈地要求好好的管教自己的孩子,甚或撂下“不行就打外哈怂”(陕西方言)的硬话,以示完全把犬子成才的责任交给了先生。先生却总是诺诺,只说“娃没问题,就是慌里慌张的”。村里村外的一番闲聊,一壶水就差不多了,家长起身走了,得知讯息的孩子成绩果然就有了进步。先生却并没有刻意地心有所倾,只是上课提问的时候点了几次孩子的名。
我是一个没有耐心的学生,母亲语重心长讲得“家里不容易,好好学”之类的话,只能激励我三两天的学习劲头,过后便抛到了九霄云外。每每听到我忘乎所以地旷课上集会、逃课折香椿等讯息,不仅伤心,而且动怒,一顿饱揍我是免不了的。母亲没有找过先生,先生却把我叫到他的房子,说:“你有天资,要好好学哩,可不敢跟别的娃比,你妈一个人管你多不容易的”。言语不多,却讲得认真,一下击破了我内心深处的脆弱。我在先生不断地敲打下考上了高中,远离了先生的治辖。深知我秉性不坚的先生却并未放任我而去,时常有了见面的机会就问问我的情况,总是期望我能有一个好的前途。言语至诚至爱,每每闻之,对比自己,惭愧不已。和友人谈起,我就说了“先生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之语,先生闻之,呵呵一笑,未往心里去。
老四是我们那一届年龄比较大的学生,家里排行为四,家境不好,念书也是断断续续,初三没完就辍学了。离校的时候和先生长谈,发家致富的决心蛮大,思路却含糊不清。先生没搞过副业,只是说农民有本事的也很多,你年纪还轻,出去闯一闯,不见得就比念书差。言毕老四就充满了过日子的信心。临走先生又叮咛,有啥困难了就言说。老四在家找不上啥好活,就跟同村有手扶拖拉机的人搭伙,拉了瓷器瓦盆去西府换粮,一来一回就是半个月,虽然辛苦,收入却还不错。年终的时候,老四提了点心去看先生,先生很高兴,老四顺口就提出了自己买手扶拖拉机换粮的计划,希望先生能支持。先生问:得多钱?老四说:我看了个旧车,三千多。先生说:那我想想办法。晚上时,就给老四拿了两千元。后来我们知道,那时候乡村老师的工资并不高,还时有拖欠。先生是背过师娘偷偷把老丈人卖牛的钱借了出来,凑上自己的一些工资给了老四。不幸的是,老四的计划很不顺利,换粮的路上把人撞伤了,一辆旧手扶基本赔了人家的医药费。事一毕,老四就走了新疆。等先生再有老四确切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十六七年后了。师娘每说起此事,先生就说,娃肯定过得艰难么。
像我和老四这样的学生,先生教得越来越多,念先生之恩者就愈来愈众。今年春节大雪,几个同学相约,和先生一夜叙旧。炉火渐红,气息益浓,酒遂酣,我们几人均是高声阔语,说话也就没了章法,论起先生的好来。后来知悉,醉酒的我满晚上就说了一句没有异议的话,“爱生如子就是先生的好”。先生闻之也颇自豪,说“爱生如子”有所演绎,他原话是:“要想把学生教好,就要爱学生”。大家一笑了之。随后又说起了先生“挖坑打牌”而且被师娘勒令晚上不准出门云云。先生呵呵,自嘲曰:“造谣者众,输得也不多,出不了门,还是天冷”。再辩详情的时候,先生就给大家续上了酒。
年龄日长,思先生之好愈多。我在学校也做过几年校友工作,每尝与校友攀谈,均会提起当年某几位让人终身不敢相忘的老师,具言思校之情实是念老师之恩,老师之大义不存,何来思念之情,又何来报母校之恩?我也时常妄自猜测:现在的学生是否还知道或者还愿意称自己的老师为先生呢?
前日,有一同学因事和我说起先生,感慨道:“现在如先生般‘爱生如子’者鲜矣。”言毕,两厢无语。遂思先生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