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邪》是汉乐府《铙歌十八曲》中的一篇,是一个女子大胆、直率的爱情表白: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此诗篇幅虽短,但却是汉乐府中的名篇,曾为多种古诗选本所收入,各种相关的古代文学史著作也曾对它作出评介。也许因为它篇幅短小,语言直白,字词简单,所以关于它的解读,历来甚少分歧。其实无论在字句解释还是艺术特色分析方面,此诗值得商讨的问题还不少,也不算小。本文先谈谈前一方面的问题,艺术特色则将另文讨论。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上邪”二字,“上”即天,“邪”为语气词,“上邪”即“天啊”,各家无异解;“相知”即相亲相爱,也无须讨论。现在要说的是“君”字。这个“君”和下文“乃敢与君绝”的“君”都指这女子心仪的男子,这点没有疑问,问题是,这两个“君”是对称(你)还是他称(他)?从我们所见材料看,人们对它的理解一般是前者。例如杨辇中选注,杨实诚赏析《爱情诗注析》(山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124页注云:“这二句是说,我愿与你相爱,并要使这种爱情永远不衰不绝。”乔万民《汉魏诗选》(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174页注云:“君:你,指主人公的情人。”张永鑫、刘桂秋译注,金开诚审阅《汉诗选译》(巴蜀书社1988年版)19页译全诗为:“天啊!我要和你相爱恋,永使此情不破裂、无衰减!除非高山变平地,长江水枯干,冬天打雷声隆隆,夏日降雪雪漫天,再要天地合一起,才敢与你断情欢!”将两个“君”都译成“你”。更多的注本则是在串讲后六句时将第二个“君”解释为“你”的,限于篇幅不再举例。从全诗来看,这种理解是值得商榷的。因为此诗全为女子自誓之词,这誓词或许是为了向男子表白爱意,也就是说给男子听的,但起誓时的对话者却不是男子,而是上天(即“对天起誓”),篇首的呼语“上邪”二字已将这一点表示得明白无疑。如果篇首呼天,后面的两个“君”字又解作“你”,那就只能理解为向老天爷求爱了,那可是典型的“犯上”!应该指出的是,对于称谓词“君”,一般人都会在下意识里把它当作对称,然而实际上,早在春秋时代,此词已被用作对诸侯和大夫的他称。从战国到秦汉,“君”逐渐扩展为普遍使用的礼貌称呼。从文献记载看,这种“君”经常用作对称,但也不乏用作他称的例子。例如《汉书·王章传》:“章小女年可十二,夜起号哭曰:‘平生狱上呼囚,数常至九,今八而止。我君素刚,先死者必君。’”这是女称父;《后汉书·列女传·周郁妻》:“阿拜而受命,退谓左右曰:‘我无樊、卫二姬之行,故君以责我。我言而不用,君必谓我不奉教令,则罪在我矣。若言而见用,是为子违父而从妇,则罪在彼矣。生如此,亦何聊哉!’”这是儿媳称公爹。又如刘向《列女传·节义传·珠崖二义》中,女称亡父、妻称亡夫都用“君”。这些史料说明,在汉代,“君”确实可以用作他称。
山无陵,江水为竭 “陵”字,各注本或释“山峰”,或释“高峰”,或释“山脊”,或释“丘陵”,或释“大土山”,都不够精确,当从《汉语大词典》11卷998页“陵”字条第2义项释为“山头”。“山无陵”,多家注本释为“高山变成平地”,也不准确,应指山体崩塌,原来的山头消失。更值得一议的是“江水为竭”。首先,“为”是个关键字,但我们所见注本大多不注此字,《汉魏诗选》注了,却又错释为“成为”;王守华、赵山、吴进仁选注《汉魏六朝诗一百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32页释此二句为“高山变作平地,江水为之枯竭”,“为之”没有着落;徐俊、曲江评注《诗歌别裁》(学苑出版社1998年第2版)106页注“为竭”为“变得干涸”,以“为”为动词“变”,亦不确。其实这个“为”是引进原因的介词,其后省略宾语“之”,而“之”所指代的就是“山无陵”。这就是说,这两句之间实为因果关系,“山无陵”是因,“江水竭”是果。各注本均解“江水为竭”为与其他四句并列的独立句,未看出并揭示它与“山无陵”之间在结构和逻辑上的关系。其次,“竭”字,凡有注者皆释为“干”“干涸”“干枯”“流干”之类,实则应解为“遏”,意为“遏止;阻绝”。《淮南子·原道》:“所谓后者,非谓其底滞而不发,凝竭而不流。”王念孙《读书杂志·淮南内篇第一》:“竭之言遏也。《尔雅》曰:‘遏,止也。’底、滞、凝、竭,皆止也。”《盐铁论·疾贪》:“语曰:‘货赂下流,犹水之赴下,不竭不止。’”“不竭不止”即“不遏(则)不止”。还应指出,“江”在古代尤其是上古是长江的专称。综而言之,“山无陵,江水为竭”是说,山体崩塌,阻塞河道,长江因此断流,而不是像众多注本所解释的那样,是高山变平地,江水干涸。由此我们推测,《上邪》有可能产生于长江三峡一带,而高山崩塌,江水断流,也当是这一地区偶尔可以见到的景象。
冬雷震震,夏雨雪 这两句本来明白易懂,无烦多议,但是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一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228页却作了这样的解读:“这首诗用语奇警,别开生面。先是指天为誓,表示要与自己的意中人结为终身伴侣。接着便连举五种千载不遇、极其反常的自然现象,用以表白自己对爱情的矢志不移,其中每一种自然现象在正常情况下都是不会出现的,至于五种同时出现,则更不可能了。”稍加思考即可看出,这里所说“五种同时出现”,是完全不合逻辑的。这一点从“冬雷震震,夏雨雪”看得最为清楚,因为这两种自然现象之罕见是与时令季节紧密相关的。“雷”和“雪”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冬雷”和“夏雪”。这“同时出现”如果指冬雷和夏雪,则绝无可能(这是指某一具体时令不可能既是冬又是夏,与袁书的“不可能”是两回事);如果是指冬天的雷和雪,或夏天的雪和雷,那么其中必有一种是属于正常现象,也就失去拿来起誓的条件了。再往深里说,“天地合”与其他四种情况也是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天地都合到一起了,“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还有存在的前提吗?另一方面,有的现象又可以说几乎是“同时出现”的,此即上面讨论过的“山无陵”和“江水为竭”,这是先后发生、存在因果关系的两件事,粗略一点说,也可以看成是“同时出现”了。
﹡原载《中国韵文学刊》2012年第1期,题为《汉乐府〈上邪>解读商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