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 - 《北京大学校报》
岁月留痕 ·甘斯亭
梅馆访记
文章作者在参观梅兰芳纪念馆时,感受到了京剧艺术的魅力,以及艺术家对生活的从容淡定。作者对梅兰芳的生平及艺术成就表示敬意,并感叹城市现代化进程中传统文化的消失。作者对国粹的命运感到疑惑,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小揖轻舟,梦入芙蓉浦。柳枝茵茵,心抒梨园情。
春夏时节的一天,我抽得一点时间前往梅兰芳纪念馆拜访,怀着一份深深的敬意,去瞻仰、膜拜……我六岁起开始学习京剧,倘若攀起关系来,梅先生是我的“祖师爷”。如此说来,此行的意义不在参观,或者说不单在参观。作为晚生,是去凭吊、纪念先辈。
旧时的梨园弟子一般称宋徽宗为“祖师爷”,因他是中国戏曲的创始人。梅兰芳先生在国粹———京剧艺术上造诣极高,虽非大器晚成者,但也决不是莫扎特般的天才。梅先生年幼时“言不出众,貌不惊人”,嗓子不好,人还有些木讷,他的第一位老师被气得骂道:“祖师爷没赏你这碗饭吃!”便拂袖而去。这里的“祖师爷”当然是指宋徽宗,那意思就是:断了念想吧,缺乏天资,是“朽木不可雕也”,成不了角儿。
出租车飞驰在繁华的街道上,我回想着小时候练功、抠戏的一幕幕,不自觉地捏起兰花指,把玩一会儿京剧的悠扬与唯美……不知不觉中,车已停在了一座四合院的红漆大门前。这就是护国寺街甲一号———梅先生携全家重返北京后,从1951年至1961年(去世)居住的寓所,即今日的梅兰芳纪念馆。
我立于宅门前细细端详了一番这座典型的四合院:红漆的大门和灰砖的围墙。记得,曾有人这样评论:中国的文化是墙与门的文化。风骚独领、誉满世界的艺术大师梅兰芳先生在这里度过了他人生的最后十年。昔日的辉煌、沧桑的岁月、主人的风尚,这一切全都深掩在眼前这扇红漆、铜门钹的普通宅门里。这或许就是四合院文化的魅力所在吧———包容而谦逊。住在同一条胡同里,艺术大师和平民百姓自然也就做起邻居,柴米油盐,春夏秋冬,一样地过日子,这是北京胡同特有的和谐。不论主人是何等的达官显贵,屋宇是何等的金碧辉煌,都藏于这纵深之中,既不招摇过世,也不显山露水。
还未进门,广播里已传来梅先生的经典唱段《长生殿》。小心翼翼地,我踏过门槛,走进这让我已心驰神往了许久的所在。耳畔,是梅先生温润如玉的嗓音。
正对大门是一尊梅先生的半身汉白玉雕像,立于一座一米多高的细长石座之上,背靠白墙。塑像称不上栩栩如生,但于梅先生的俊秀、儒雅、从容之态,倒也有几分传神的表达。往前再走几步,向左一拐,就见左边贴着最外面的一道围墙建了一排低矮、简易的红色平房,现在作为梅先生的生平介绍室。右边,是内院的围墙。内院的大门样式古拙,既无雕刻,也无装饰,但较之外院的大门,其色彩却颇为大胆、丰满。绿漆的大门半开半掩,恰露出门内红墙的影壁。大门一旁设一石桌与四张石凳。石桌、石凳之上,一棵两人合抱的老榆树撑起天然的华盖。再远处栽着一大丛毛竹,清风拂过,细嫩的竹枝摇曳舞蹈,蓬蓬勃勃。大门的另一边挺立着一棵核桃树,也有两人合抱之粗。这一小方天地看似平常至极,不过门、墙、树、竹、桌、凳而已,但不知为什么,我却深深地迷醉于此。几只雀儿和着梅先生婉转柔媚的唱曲儿,在檐下叽叽喳喳,好不快活。午后最温柔的阳光被老榆树纤细的叶子剪碎,散在青灰色的泥砖地上。我微仰起头,看一团团被阳光照得滴翠的绿色;又俯下身,看飘动着的斑斑驳驳的光影……这里,是艺术大师“诗意的栖居”,他时而练功,时而踱步,树下品茶会客,檐前逗鸟嬉戏,卸装以后停歇下来感受生活的从容淡定。
走进内院大门,绕过影壁,宅院的主体便毫无保留地呈现于眼前了。背靠影壁为一鱼洗,平平稳稳地坐落在汉白玉雕花底座上。鱼洗四方趴着四只憨态可掬的小石狮,后背上的祥云雕刻得尤为生动,线条十分流畅。而鱼洗上的雕花虽已有些模糊却依然清晰可见雕刻的功力,也难掩工匠的游刃有余。正对鱼洗是正房,两侧分别为东西厢房。正房和东西厢房被精细地修整过,红漆柱子、绿漆窗棱都被粉刷得很鲜亮。庭院的四角,立着四棵西府海棠。初夏已至,只剩下葱葱茏茏的一片绿荫,但可以想见海棠盛放时的灿烂,花瓣飘飞的妩媚和绿肥红瘦的淡淡的感伤……是啊,物是人非,凭吊总是悲情的体验。
十年,梅先生在这青翠掩映中练功、排戏、会友、教学,抑或赏花、育苗、养猫、喂鸟。真正的艺术家是师,而非匠。师与匠的分别,有时正体现在生活趣味的高低上,体现在术业之外的艺术造诣的深浅上。梅先生对于文艺有广泛的涉猎。他学绘画,玩雕刻,赏建筑,习书法,种花草,养鸟雀。因此,他的艺术修养、生活趣味都很高。梅先生曾经说过:他从养的各种花朵里选择颜色,搭配头上戴的翠花和身上穿的行头,比拿零碎绸子比划更高明。
参观梅兰芳先生生平纪念室时,有一幅照片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是他持扇侧立于庭院之中的生活照。照片黑白的底色藏不住满园的夏意浓浓:丑石秀竹,涟漪芙蓉。我不禁心生疑惑:这护国寺街甲一号的小院怎收得住如此的风景繁盛?原来照片中的寓所是梅先生上世纪20年代的宅院,位于东城无量大人胡同,是一个三进的院落,园内假山花园,荷塘长廊,应有尽有。20年代的梅宅俨然中国民间的外交沙龙。梅先生曾在那里接待过瑞典王储古斯塔夫六世,与其探讨艺术问题,并亲自在室内的小戏台上为王储一行表演了昆曲《玉簪记》中《琴桃》一折和《霸王别姬》中的舞剑一场。但就是这东城无量大人胡同的梅宅也难逃北京名人故居的“宿命”:拆!我真的很震惊,拆,拆,拆,何时了?有多少历史可以重来?风景一个个地消逝了,只剩下古城残片。城市愈来愈现代化,但古老的地标不再,街巷里的温情日益黯淡……我突然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因为联想到来时在出租车上听了一路的流行歌曲和目睹街道旁林立的高楼大厦。京剧与流行歌曲,胡同与高楼大厦,这其中不无联系。高楼拔地而起,而胡同却被碾为残片。在流行歌曲的强势下,国粹的命运又将如何呢?
疑惑不解,但天色已晚,虽不舍,也只得动身。临走时回望梅先生的雕像,他只笑而不答。
(作者为物理学院07级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