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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理工大学 - 《山东理工大学报》

永不饶恕———鲁迅先生《风筝》解读■赵娟

2014-06-02     浏览(44)     (0)

  刚学会开车的时候,我每次见到爸爸都会对他说:“爸爸,你跟我妈去哪里,记得跟我说啊,我开车拉你们去。”可是,爸爸最终也没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他最不愿意给我们添麻烦。
  然而有一天,爸爸却说:“哪天你的学生都毕业了,没事了,你开车把你叔叔拉去第一医院看看。”我的叔叔,爸爸的弟弟,因为青年时一次挫折打击,竟而至精神分裂,从此,他一生都在精神病医院。很长的时间里,爸爸总会自我谴责,说:“都怪我,在他小时候对他太严格了!”
  爷爷早逝,奶奶改嫁。于是,爸爸过早地承担了家庭的全部重担。我记得每次清明,爸爸带我和弟弟去祭扫,摆好祭品,爸爸就会默默地坐着,然后跟我们诉说,他内心的愧疚———你爷爷生病的时候,为了给他增加营养,特意做纯粮食的馒头。你叔叔小,看着馒头馋得口水直流,可是我一个眼神,你叔叔就一声不吭,一眼都不看那馒头了。
  每次读到鲁迅先生的《风筝》,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爸爸对我讲述这些往事的模样,浮现出他自责和痛苦的饱含着泪水的眼睛。
  对童真的扼杀,无怨的恕,一颗不断往下坠着的心……鲁迅先生,他的先锋性,正是对人文的思考,对自我勇敢而真诚的拷问。
  一个孩子,追求独一无二的存在,遵循天真的原则活泼地长大———“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地跳跃。”
  社会、家庭、道德,应给孩子相应的空间,让他这样自然长大,循着生命的本真。甚至,为人父母者,会陪着孩子做风筝放风筝,一起看风筝的起落,一起在风中大笑或者叹息。
  当先生这样描写小弟弟的童真烂漫,我甚至从他的字里行间,清晰地感受到源自懊悔的心痛。
  他会有多么的后悔?他会有多么的自责?
  可是他终于还是无情地践踏了小弟弟的童真,剥夺了他天性的烂漫———“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
  当先生写 “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写小弟弟“苦心孤诣”地偷偷制作蝴蝶风筝,看着风筝一日一日在自己手下渐渐成形,我能想象,那个小小的男孩,他眼里的兴奋和满足;我能想象,他向着大方凳的专注和认真;我能想象,他坐在小凳子上的倾力和自豪……可是,这一切,一瞬间消逝了,当先生傲然走出,留在身后的,是一个怎样绝望的小小的男孩?他眼里的泪水该怎样的垂落,他心里的委屈要到哪里倾诉,他脑海里满装的风筝飞起的快乐又去哪里寻觅?
  这一刻,我的心,很疼,心疼那个小小的孩子。这一刻,我能体会先生的心,那无可消解又无处安放的沉重。这一刻,我想起,无数次责骂过自己的孩子得场景,半夜醒来,在他酣睡的床边,独自垂泪的自己……先生,会被他的文字绑架,会一圈一圈将自己缠绕,会失去呼吸甚至眼泪吗?无怨的恕,沉重的罪恶……先生,始终都是如此勇敢和真诚———面对自己,面对自己深爱的民族,面对自己绝不肯辜负的国家。
  爱之深,责之切。我相信,鲁迅先生对中国文明的热爱,我相信先生对先辈子民的挚爱。我更相信先生绝望中的希望,希望中的绝望。我触摸到他的孤独,我感觉到他的痛苦,我看见了先生义无反顾地对一切反人性的无情挞伐———甚至对自己毫不留情地批判。
  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对他的弟弟们而言,鲁迅先生亦父亦兄的身份,源自文明传承的道德和精神,他几乎只是不自觉地遵从了中国人的生物本能:读书、进学,不可玩物丧志。他对小弟弟的做法,原本无可厚非。是他一定要追溯和反省,一定要把自己的所作所为定义为对小弟弟“精神的虐杀”,一定要置自己于痛苦和无限的沉重之中。
  在此刻,我突然理解了我的父亲,理解了他同样作为长兄,对一个家庭的责任,对自己兄弟的歉疚,理解了这些年在他眼里涌上的泪水。
  在这首散文诗中,鲁迅先生,作为一个文化觉醒者,他的尖锐而深刻的忏悔意识,正是作为诗歌者,最澎湃的激情。因此触目惊心,因此打动人心,因此发人深省。
  真诚叙事,委婉抒情———《风筝》,正是这样一首,似乎永远也无从轻盈的,沉重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