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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沂市作家协会 - 花厅

记陈先生( 外三篇 )

作者:● 周行涧    
2020-11-30     浏览(72)     (0)


周行涧 出生于1999年的初夏,江苏省新沂市王庄村人。毕业于南京信息学院,现在南京一家摄影馆担任文案编辑。


小学升学考试也无非是这样。既然学生要被统一录取到合中,那监考老师也只是充当门面应付条令罢了,况且考试前班主任特意讲明他们是纸老虎,是不需怕的。确实,四个考场的监考老师都危坐在教台上,颇有些严厉的意思,但对底下考生的小手段无动于衷,等着三场考试后携着考卷回去。而学生们像蒙了大赦似的,怀着无限大的心等着两个月后去读中学。

我本想着不去读镇里的合中。当时家中早谋划着送我到县城的钟吾中学读书 ;县城里的十多所中学,除却一中是独立的高中外,其他皆是初中或是初中兼办着高中部,然而校风都不是很好,聚众斗殴旷课逃学屡禁不止,况且学费贵离家又远,去选那样的学校是很不值得的。只有钟吾中学却颇有些名气,成绩是全县第一的,校纪又严亦是公立,每每中考后全县最优高中的生源却有一半来自钟吾,俨然是县城里最好的中学了。我的一家远房姑姑又在钟吾中学任职授课,听说已经升迁到主任的地步了,父亲很早时候便去活动,得到了一份可以低分考入的机会,然而还须花费许多钱才能进的,大概是走择校生的名目。

然而,即使是分数线降低了,我仍然没有考进去。父亲自然是震怒,罚我许多天不许出屋,抄爷爷留下的一本《古文观止》,书已经被翻卷得残破,版式也老,里面多有繁体,一篇篇地去抄然后交给四姐去检查,只有傍晚时候才能得到出去玩的许可,可玩伴都已经散去,我至多绕着浪青河走一段便回去,实在无聊极了。前几日父亲倒还常常来查我的进度,之后却少来了,而四姐亦松懈了监督,我开始每日里潦草抄完书后便去抓蛤蟆钓鱼,翻开后院的每一块石头看看有无高竖着尾刺的蝎子,把马奶花的蕊掐断吮一滴蜜水,将路边的一排油菜花抽蔫沾染上一身苦的绿汁,看又大又红的夕阳在麦田里铺设一条浮动的路。后来父亲给我找来几本初中课本,让四姐来教导我。书大约是初一上学期的,还记得语文书里有诗人常建的“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数学是学二次方程的,其他我都已经模糊得记不清了。

将要挥霍完暑假,在八月的尾巴上父亲领我去找陈龟记先生。陈龟记先生原是合中的训导主任,又兼着副校长的职务,退休后便赋闲在家里。他是二舅的仁兄弟,已经经常见到,而现在已斑驳的头发,却依旧是胖,酒糟鼻小眯眼,将肚子叠放在大腿上安心坐在藤椅上喝茶。“丁迎生先生的班级里也还可以,我是知道的,他管学生你大可放心。”

父亲问 :“那个……住宿班是什么意思?”

——啊,住宿班的话,王世强先生倒不错,他授课是名列前茅的。

原来合中虽是乡下的初中,却依然有快班慢班之分,快班是要住宿,每天晚上要读两堂晚自习,清晨也比慢班的走读生们多一节早读课,成绩自然是好一些,父亲也希望我能入快班。

托了陈龟记先生的关系,开学时直接进入了合中的快班,学的课程与暑假里四姐教我的别无二样,英语课学 prime,国文课便背“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数学学的是方程式和统计,授课的便是陈小朝先生了。

陈小朝先生第一次来为我们授课时,是弯着腰进来的,后来才知道他有很重的颈椎病,很久之前腰便不能挺直了。但细伶仃两条腿却走得极快,倏忽间便站在讲台上——“同学们,大家好呐,额……我是你们的数学老师,叫做陈……”声音哑涩而且无力,像喉咙里蔫巴了似的,颇有些肺痨病人的意思,形象也不鲜亮,总是穿着一身灰黑,直到初二的下学期学了

 


《孔乙己》的一篇后,无端觉得孔乙己放到现在便是陈先生这副模样了,只是陈先生常戴一副茶色眼镜,孔乙己大概不曾有过。

因为在暑期里学过,上课自然轻松些,甚至还能寻到别的方法来解出 x、y 的值,不禁让陈先生对我刮目相看了。他不愿多说话,总是让我上黑板板书解题,有一次让我去板书时,我得到答案后他便点点头再把题目讲述一遍 :“嗯,写得很好,但这个方法你们暂时没有学到,虽然便捷却容易出错,我们还是要按照我教方法,先整合公式再……”这时我便暗喜起来,心里渐渐得意但又对陈先生有些不屑——题目我自然会解,你教授的方法我也会,但你没讲授的,同学们不会的方法,我用来解题却能体现出我的高明来。

而课后他将我叫到办公室,他的桌子上摞着厚厚几沓作业簿,搪瓷茶缸似乎在什么活动中得到的,一排红漆杯子斑驳不清,里面盛着黑乎乎的半缸茶水。他教我坐下,将教材拿出来问我之前是不是学过他的课,我将在暑期里受过四姐传授的事情告诉他,他沉吟一下,浑浊的目光又看着我 :“你很聪明,你姐姐教的方法也对,但现在还不是用这个方法的时候,你要循序渐进。数学不是语文,这篇不明白而下一篇照样可以背得透彻,数学是环环相扣的。况且考试里是按解题步骤算分数,你的方法解出答案是对,但是也拿不了满分。总之要勤奋稳当才是,想出风头不在乎在这一事上。”谋划的小心思被说穿,比丑脸让人家仔细端详还要难堪,我不禁万分羞惭。我一边喏喏,心底又为他的不留情面而愤恨。而陈先生却将教材移到我眼前,将课堂上教授过的课程又给我讲了一遍,“你看哪,x 平方的……”讲完后又抽了几个题目让我去做,我按他的方法一一解了出来,他竟笑着说——好好!很不错。这使我感到了极大的悸动,我在小学里一直都是不入流的差生,从没有哪位老师愿意在我这里浪费时间,突如其来的关心让我受宠若惊。他还让我每项课程学习完毕后将课程后的小练做完交给他,而小练是不作为作业的,但他每次都为我细细地修改订正。

大概是陈先生教导使然,我的成绩渐渐起色,尤其是数学成绩竟出奇得好。转眼到了初二年级,课程是增难些,作业也忽地多了起来,数学作业除了练习册和试卷外,也增加抄公式和变形式,也是极让学生头疼的。有一次陈先生布置周末作业,是要将几条数学公式抄上几十遍,我在周末只顾着去玩而忘记了,直到周一的早上才忽地想起,而第一节课便是陈先生的课了,我慌乱地便在早读课上摊开纸笔飞快地去抄,但作业实在太多,到上课开始时候我才抄了一半多,大约是四五张作业。倘若是其他老师,只不过得到训斥然后将作业补上便是,至于愧疚我是没有的 ;而陈先生很看重我,我却倒不能坦然下来了,只能期盼着他不会检查作业,他以前也是经常忘记检查作业的。但所期盼的往往超乎意料之外,所意想不到相反能往往成真。果然,陈先生一走进教室便用他独特的嗓音说 :“将周五的作业拿出来,我来检查一下”。一个战栗将我浑身杀个通透,而陈先生的脚步也逼到我耳边来了。

“你的呢?”陈先生定定地看着我,我竟对他感觉有些陌生。

“在这。”我将未写完的作业递给他,预备着面对陈先生对我的失望,心将愧疚成铅块而沉沉地堕下去,堕下去。而陈先生只是将我作业翻了两页便交还与我。

“你写完了吗?”

 


我本欲如实回答,可侥幸的心理渐渐占了上风。

“啊……写完啦。”

我从没注意到陈先生有那样锐利的眼神,似乎是已经看穿了我的把戏而没有拆穿,我还在怔怔地回想,陈先生已经走到下一位同学的桌边去了。

他教了我两年的数学,因为在初三分班而与陈先生分开了,但偶尔见面时他还会问我学习怎么样,我与他说大抵还好,他微笑着转身走掉了,形销骨立的身材越发佝偻,步伐还是很快的。后来我从合中毕业考入了当地颇有些名气的中学,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而前段时间听老家的同学讲陈先生仙去了,据说是罹了多年的病加重而救治无效,我当时在外地,得到消息时陈先生业已下葬了罢,我终于也不知道陈先生是否晓得我没有写完作业,但愿他教书几十年所教化的桃李们,还有祭奠他的人在。

暮初三记·听风

一阵风,从哪里吹起,这无可考察,又从哪里消散,也难以追寻,只看见掠过了镜似的水,扰得荡起了圈圈涟漪,弯了枝横交错的树影儿,皱了黄鹂的鸣歌,连悠悠的黄昏的霞彩也晕晕地吹化在水里,波光粼粼地散开一片金黄。花草欠了身,藏身其中小虫后知后觉地支愣起身子,一迎风立马被翻了个跟头,在石砾间手忙脚乱地想翻起四仰八叉的身子。小兽被吹乱了毛,抬起头眯着眼睛机警地察觉四周,见无威胁,又低头寻着地上的吃食。寂静的林子守了一整天的日头,也倦了,可盼来了这爽人的风,风吹到哪儿,哪儿的叶子就欢快地拍起掌来,树杈也高兴得摇头晃脑地随着风摇摆着。

半大的孩子站在炊烟下,仰着头打量着变幻的晚云,黝黑的脊背像只灵活的泥鳅,手里攥着一张煎饼,没有菜,干巴巴地吃着。孩子说风是香的,因为他总能迎着风口嗅到槐花香,咬一口煎饼就一息风,柴味的煎饼也能嚼出槐花饼的甜来,老余头坐在马扎上挪着皱纹笑了笑“呆娃儿,你站到村头大槐树前头去,再闻闻风是甜的还是苦的”。孩子信了话跑到村头,昂起小脑袋深吸着气,干瘪的胸膛一起一伏捉着这里的风,不一会儿就朝老余头喊道 :“老余头,老余头,这儿的风不好,没味,尝不出甜来。”老余头又把皱纹挤到眼角仰着身抚着腿哈哈笑了起来,风瞅着空从豁牙灌进嘴里,老余头深吸一口又叹了出来,从鼻孔呼出的气荡荡展展又混进一波风里,老余头得意地坐在夕阳里,白发上泛出柔和的金色斑点来。

几个壮实的劳力歇了工,围坐在槐树底下的石桌上,大口灌着映着霞彩的凉茶,茶水从瓦罐沿溜到嘴角,顺着健壮如牛的脖颈儿溜到古铜色的粗腰上,肚皮上干涸的泥道道遇了水又活了起来,拿起短褂一把揩去,肚皮上像抹了一笔沙画。饮毕了,歇够了气,头顶上哗哗响着的风使他们劳累了一天的身躯受到了凉意,袒露的乳头打了个寒战,坚硬得像粒黄豆。“这风吹得响呀,干活的时候要有这风就如适了。”其中一个盯着哗哗动的树叶说。

“你心静下来自然就有风,你这一天天毛毛躁躁的,有风你也受不着。”

“余伯,你这一天到晚不挪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可着说风凉话哩。”汉子盯着老余头打趣,众人也仰着头哄笑起来。

老余头听着小辈们的打趣也不恼,依旧细眯着眼盯着一块橘黄的云出神。红彤彤的夕阳挂在树梢上,树枝儿也是承不住,微微地耷拉下来,挺出柔韧的曲线,夕阳烫人的底已经触到了西山的尖,颤颤巍巍地


立在山顶上。刚刚还聚在夕阳腰上的云彩见失了势,也都褪了色,朝西天缓缓流去。

“早霞不出门,晚霞行万里,明儿准是个好天气。”

“三嫂儿,哪儿去。”

“看粮食去,要是起大风还得添瓦,两块苫布可盖不住。”三嫂儿迈着小脚,蹒跚的姿态像只瘸了腿的公鸡,松弛的脸皮让人感觉是豆浆放久了凝出来的薄薄的一层豆皮,筷子一挑,就能像拉米粉一样活脱脱的掀起。

“他余叔,吃过了吗?没吃就去咱家吃点,你三哥呀,每晚不喝到月亮上了墙他不罢休,我烧好了饭他就坐在桌上喝,我都要收拾收拾去看粮食了,他还在喝,他呀,早晚得坏在这酒上。”老太太愤愤不平地抱怨着,豁了牙的嘴像煤厂的大门。

“呵呀,早就吃过了,还能等到这时候吗,刚下晌午就烧了汤,清米汤兑面糊糊,当汤又当饭,喝了两碗到现在也不觉着饿,呵呵。”老余头松树皮样的手在油光光的裤子上摩擦着,脖颈儿后酱紫色的皮松垮垮的雍成道道儿。

三嫂儿的背影拉成条线消失在夕光里,不见了影踪。老余头觉着些冷了,夕阳没了温暖,夜色也悄然地爬上了磨盘,站起了身,眼前一阵儿晕眩,金色的星在黑乎乎的框里闪,稳了步子,提着板凳回屋去了。

夜里果然起了风,呼啸着……

夜 巷

门前起了层稀薄的银霜,漫着爬上了窗台,又齐溜溜地在窗檐下停住了脚,像层惨淡的娥粉敷在墙上。院子里白炽灯透过门框,在地上投出个规规矩矩的矩形来,我的影儿也杵在这矩形的光圈里,沉默得像株木桩,想想也是怪奇妙的。

我在外地谋生计已有一年有余了,常人所感怀的对家的切切思念夜不能寐我是没有切身的感受。大抵还是觉得如同以前在家门口上学的那样,只不过现在是把短短的几百米路程拉扯成千里的连鸿雁都跨不过的河山之远。

母亲问 :“在外头想家不?”

我愣了愣 :“不怎么想。”

母亲生了气愤愤地说 :“你是在外头没尝到苦头哩。”

确然,在外地挨了骂受了气遭受了欺辱,家里的好在我心头就无限地放大起来,仿佛我只要在家就不会遭受这些令人丧心的事。但是趁着年假回到了家里心里的感想又是不一样了,父母满头的白发悉心的关怀使我揪心愧疚,而我在外头常常忙得把父母撂在了琐事后头,这让我坐实了不孝的名。当我赋闲在家百无聊赖的时候,从虚无而来的,未知的结果、已犯下的过失滑到心尖,使我坐卧不宁精神恍惚,这些事凝成块砖头,等着我离家等着我脱巢好给我狠狠的一击。

人是最难得到最彻彻底底快乐的生物了。“最”字往往是束缚在有限的认知和狭隘的桎梏里,我的一位已经仙逝的本家在尚健在的时候常常不耐其烦一遍一遍地对小辈们述说他当时所历经的困苦,他说遇见饥馑年的时候遍地枯黄,死气沉沉,整个原都是绝望的近乎死去,唯一能入口的就是树。树皮被扒掉生吃,树根也被剁得稀烂冒起泛苦的绿汁煮成绿澄澄的糊糊汤,即使这样也是吃不饱,被饿得隔着肚皮能摸到蒜头一样的脊梁骨节。他说当时最希求最渴盼的就是围住饭桌敞敞亮亮地饱食一顿,即使被撑死在桌上

 


也是不可惜的了。我当时把这当作玩笑听去,现在想想老人家沟壑纵横的脸,混浊的眼里满是追溯回忆时对一顿饱饭真诚的渴求。

我现在也处在无限的荒原里,变得和父母一样,闲不住坐不安,总要去忙碌起来让自己充实起来才能心安理得地结束这一天。勤劳总是好事,但充实了自己一天的事物却值得去怀疑,让自己忙碌了一天的事物的目的是什么?仅仅是吃得饱穿得暖过活得舒舒服服吗?这时悲观主义要说话了——这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如同那位老人家撕扯着扒光树皮只为一口绿澄澄的糊糊汤。似乎在没搞懂世界的目的宇宙的终极前一切的存在都是为了生存而生存,蚂蚁寻食为了个体和蚁巢,人类谋生为了自己和社会,眼下的“最”冲不破现在生存的社会的边。

心里烦闷极了,披了件棉衣就出了门,这个时候月亮才上东方。

今晚的月色该是挺浓的,瞧着弯弯的一抹像是鹰隼狡黠凝神的眼目,照得林子如同座萧索的荒庙,细巴干瘦的枝杈横横地映在池影里,像堆秋风过后没人要的柴禾,一根朽死的枝“吧嗒”一声落在池里,水面就颤颤地动,树影儿也像水草似的晃动着活了过来。

捡着小道往巷里走,豁然的路变得逼仄起来,仰起头能看到青黑的天倒扣下来,密密地苫住了整个村子。天气干冷,连空气吸进肚里的像是冰渣子,几颗恓惶的寒星,暗淡了光隐隐约约地要退出这夜幕。村子化成团捉摸不清的轮廓,树草房屋都成这团浓墨中或轻或淡的一笔,紧紧依附在黑暗里,未被遮挡的月光挥洒在土道上,亮堂堂的一条像是黑鱼的肚皮

走进巷里,眼前的朦胧忽地又亮了起来。两旁的人家北向的窗户透出橘黄色的灯光,道旁的树的影儿稀稀疏疏地倒在阴影里,地是冻得夯实,棉鞋踩在上面咚咚地响,像坚实的石头似的,拿铁锹去插,金石声后地上赫然留下道茬口泛土道白痕。住户大多都是平房,烟囱上一溜烟熏火燎出来的黑代表着人气和生机,门口堆着理得细细的柴禾的细致与门前打扫得干净亮堂是一户人家的体面的象征。我在巷子里彳亍地走着,窗里人影攒动,嘻嘻闹闹的谈笑声、哗啦啦的摸牌声、大人对孩子的训斥声、老人对偏袒孩子对大人的抱怨声窸窸窣窣地飘到耳里。

眼下正临着年关,四处都响着缤纷的烟花,轰轰响的烟花铆足劲“咻”地冲着奔到夜幕上去,冲得够高够快,噼里叭啦地绽出五颜六色的焰火来,四处奔散的焰火如彗星的尾巴摇曳着穿梭在深邃神秘的银河里,紫的、红的、黄的,绚烂无比相互交映,誓要比出各自的惊艳,闪烁间又倏忽地丧了光彩,冷淡下来隐没在茫茫的夜色里。

我的老师

村里来了一个姑娘,是从别的镇里随着她的母亲来到我们村上的,她没有父亲,而她的母亲又貌似是谁的遗孀。如果认真地捋一捋这复杂的关系应该是她的生父死后她的母亲又续嫁了别的男子,而这位男子也应该在不久前早逝了,因为她的母亲来到村里时裹着一身黑纱。

“呵呀,呵呀,这女人是白虎。”

“什么是白虎?”

“白虎就是白虎,白虎要吃人的呀。”

我顺着祖母扬起的拐棍儿看,一抹黑影隐入了巷子尾的门缝里,不见了。

夏日里的村子是很恬静了,犁耙锄子拄在墙上少

 


有活动,人也得了懒病,整日里藏在屋里享着凉意,村里顿时没了芒种时的人嚣狗吠的吵闹动静。我是不肯停歇一下,门前院内我在哪儿都能玩个欢畅。一天下午我正在门口耍玩时她正好从门口经过,十五六的年纪穿着洗得泛白的网格镂花短袖,下身着一条黑布长裤,露出透明凉鞋的鞋尖。轻盈盈地走过来,到我跟前时向我咧开嘴巴轻轻地笑着,水汪汪的眼睛里含着友好与欣赏的意味。她的牙像城里面的白瓷砖一样整齐白净,根根分明地嵌在红石榴肉似的牙床子上,我的思绪都被那口白得晶莹的牙吸引去了,都忘了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直到路上都不见她的人影我才怔怔地缓过神来,这是我见过的最出众的姑娘,心里甜蜜蜜得想暗地里叫她一声姐姐。

她经常从门口经过,自从那次她冲我一笑之后我非常地盼望她能停住脚和我说两句话,或者再向我笑一次让我再仔细瞧瞧那口整齐的大白牙,可又不知怎么的又不想让她见到我,以至于远远地看到她时就躲到门后,听到她哒、哒、哒凉鞋敲着地走远之后我才出来,看着路上没了人影心里怅然地难过。

才吃过晚饭,我蹲在门口埋着头戏耍着什么东西,她从我背后悄悄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正瞧见她笑吟吟地看着我。

“吓着你啦?”她尽可能地睁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巴眼。

“没。”

“你在做什么呢?唵?”她弯下腰想要看清我面前的一堆小玩意儿。

“玩呢。”我有些窘迫,把跟前筑了一下午的沙土扑打散去。

“你怕我吗?”

“不怕。”我很是疑惑她为什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那你干吗每次见着我都躲着我呀?”她斜倾着头盯着我,像位宠溺孩子的母亲一般。

她盯得我一下子慌张地手足无措,小把戏被曝光不知道怎么去应答她。

她八成是见到我的窘迫的样子觉得可笑,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站直了身子我才发现她很高,而且瘦,像一段风落木。我在《唐诗三百首》里见过两张人像,一张是李白,一张是杜甫,这两张图片里的人都瘦且高,但我无端地觉着她就应该是年轻时候的杜甫。

她笑够了干脆蹲下来和我拉话。

“小家伙你为什么喜欢我呢?”她又用带着鼓励与欣赏的明晃晃的眼睛看着我。

“因为你长得好看。”

“就因为我长得好看呀?”

其实我想了她好多的特点,干净、爱笑、长得高、像我的姐姐,但最后只说了一句“嗯”。

“好看的姑娘不一定都是好人哦,你知道吗?”她眉飞色舞地想要来逗趣我。

“那你一定是好人。”我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呀?”

“嗯?不知道。”

“咯咯咯, 那你喜欢我以后可不能躲着我哦,知道吗。”

“那你还会和我说话吗?”

“当然啦,你说的我不是坏人,我干吗要不理你呀,只有坏人才会不理你的,你别不理我就好了。”她的脚步明显地轻快许多,背着手故作蹦跳地消失在拐角。

自打这一次的接触后,我更加盼望她能从我家门

 


口经过。我可能从早上起床后就在门口待着,连饭也端着蹲在门口吃,哪怕在院子里玩耍目光也始终不离开敞开的大门,唯恐我一下疏忽而把她遗漏过去,我怕她见不到我会失落,我会随着她的失落而更加怅然自责,有时候远远地听到轻盈的哒、哒、哒的鞋跟敲打声我就像蒙了大赦一样冲出去瞧是不是她,我就盼望着她能和我说几句话或者又露出好看的牙冲我一笑,接着娉婷婀娜地走远、走远,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的母亲自然是不知道我心里的小秘密,都说我是着了魔 :“大热天的不来屋里凉快,在院里不怕晒呀?”我不,我不愿意错过任何一次能和她见面的机会。

我终于又见到她了,她拎着一个花布挂包出现在路口远远地向我招手。我问她 :这几日怎么没见到你呢?

“前两天是星期天,我都在家呢。”她在我前面边走边说。

“你上几年级呀?”

“我呀?我在上初中呢。”她含笑地瞟了我一眼。

“你上学了吗?”她放慢了脚步,以至于能和我并排走着。

“我母亲说我明年就可以去上学了呢。”

“到时候你一定要好好读书,知道吗?”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蓬发。

我像是受了极大的恩赐,使我受宠若惊。我想我哪怕是为了她这一句话我也一定要好好读书。

“走,我带你去我家里玩去。”

她风铃般的笑声随意地飘荡在村间阡陌,像春风一样悄悄地从门缝、从窗台、从墙头溜进各个家院里。

她停在了一扇黑黝黝的矮小木门前,木门矮小得连她都觉得逼仄需弯着腰才能进去。前庭透不进光线显得阴森森,屋里是泥地,相信初建时是用心地去平整过的,因为常年的踩踏而现在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像东部的丘陵地带。

“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这是我舅舅家,母亲在厂里做活呢,很少回来。”

“那你的家呢?在哪里呀?”

“我家在很远的地方呢,下次我带你去好吧?”她把挎包丢在桌上,和我打趣。

“我去烧饭了,你吃过饭了吗?”她扑闪着明晃晃的眼睛瞧着我。

“吃过了。”

“那你去我屋里玩,等我烧完饭再陪你。”轻轻飘飘地去了灶房。

我一个人在她屋里四处打量着。屋里的摆设简单却又乱糟糟的。一张凉床靠墙摆着,床头是一只漆皮掉得斑驳的矮木条桌,像常年经风、露、雨而破落的墙壁。旁边紧紧靠着两只红漆皮的大木箱,怕木头受潮气腐朽底面垫着两截红砖,我尝试着去打开箱子因为箱盖太沉而没有得逞。把矮木桌上的杂乱物什翻看一遍,发现一罐雪花膏,抹在虎口上闻闻是和她身上的胰子味一样好闻。我又低头瞧见地上摆着一双透明的胶凉鞋,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脚上穿的鞋子,我拿起来用手量量比我的小手掌要长上不少,我正想脱下鞋子来试试的时候听到门口脚步声,马上把鞋子扔在地上。

她急匆匆地走进来,对着镜子打量一番头发。

“怎么了这是?”

“刚刚烧火的时候,火太旺把头发烧着了。”

“来,帮我把这绺剪了。”

我瞧见她撩起的鬓角的一绺头发的稍稍被火烧得焦黄弯曲。我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地把它铰去,她娇

 


嫩的耳朵和天鹅一般的脖项立马暴露在我眼前,细白的皮肤上浮离着一层淡淡的红,像是白雪地里洒上了朱砂像是小河流水上沾惹了落红,尤其是耳后的三角区优美白净得如无瑕白玉一般。她的侧脸正迎着窗外的夕阳,明暗交杂的光线使她的脸的侧写像美术生的素描手法一样显形立体 ;腮帮子和颊骨自觉地向里努去,好把高耸的鼻子凸显出来,明晃晃的眼睛酝着一层氤氲的水汽,似是含着一汪眼泪,多一滴会从眼角溢出来少一滴会失了明晃晃的光润色。

“你看过书吗?”

我正看得入迷,冷不丁的一句话惊得我打了个寒战。

“我还没有上学呢,没看过书。”

“哦,我有一本《唐诗三百首》,里面还有图画呢。”我突然想起来觉得她像杜甫的出处。

“哦?那你会背诗吗?”

“我母亲教过我《静夜思》和《文农》呢。”

“《文农》?有这首诗?”

“有的。”我为了显示我的本领迫不及待地一字一句地背出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她听完边扑打着落在肩头上的剪去的碎发边咯咯地笑起来。

“那叫悯农不是文农,知道吗,悯是怜悯同情的意思,悯农就是怜悯同情农民。”

我是因为我的傻样逗笑了她而沾沾自喜,至于这详细的词语解释完全不在我所能理解的信息之内。

“你喜欢看书吗?”

“嗯,我喜欢看图画不喜欢看字,我看不懂字。”

“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她撑开两只大漆皮箱子中其中的一只,我伸头看去箱子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和报刊。这让我很是惊异,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书本,许多的书本名字非常得晦涩难懂譬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巴黎圣母院》《堂吉诃德》《围城》……它们像屋里的摆设一样杂乱无章地像嵌钉子一样挤在大木箱子里,我怀疑如果把它们认真地摆放整齐恐怕这只箱子会装不下如此多的形色各异的书。

她用长胳膊在书堆里扒拉着,不时捞起一本书来端详一番后又扔回箱子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本油纸包着的线装书递给我,我接过一看,油纸页面上画着一个壮汉骑在一只大老虎身上摆出举拳要打的姿势,人虎旁边立着一幡,幡上写道 :三碗不过冈!

“这是武松打虎,我看过的,我最喜欢武松了。”我指着图画欣喜地叫道。

“你喜欢武松呀?”她眼带笑意地望着我。

“对呀,因为我就叫虎。”

“哟,你叫虎呀,虎娃子,哈哈哈。”

“我叫虎,不叫虎娃子。”

“好好好,小老虎,这书送你了,回去好好看。”

“真的吗?”我像从长妈妈手里接过《山海经》一样欣喜自在,书的确是很旧了,边角在箱子里被挤压得上卷起来,线装的书页有几张已经松松垮垮地垂搭着,不过内心的巨大惊喜已经让我注意不到这些瑕疵。这算是我平生第一本自己真正喜爱的书了,激情武打的图片、豪情四射侠肝义胆的人物都刺激着我的幼小的心脏和心里蛰伏的江湖侠气,我端着书爱不释手,甚至想要去闻闻书的味道。

我跑跑跳跳地奔回家去,蹲在墙角津津有味地翻看起来。书本多图少字正是我喜欢的类型,里面画有精瘦汉子一手提着杆红缨枪一手压住斗笠在大雪天气里埋头前行、一个凶神恶煞的胖和尚抱着一根粗柳

 


树正在努力地将它拔起,旁边几个瘦小猥琐得如同猴子一样的人看得是呆若木鸡、一员英姿飒爽的年轻将军站在城楼上正在全神贯注地拈弓搭箭,楼下的敌对人马见到他如同土鸡瓦狗一般两股战战。江湖侠气忠肝义胆的图字撞击着我尚未开化的胸膛,我的胸腔也被渐渐地撑大起来。看到激情处时便不能自已,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在我脑子里放幻灯片似的流转开来,我兴奋地在院子里手舞足蹈,我好像也变成了众多好汉中的一员,开始在战场上挥刀杀敌、在酒肆和兄弟好汉里大口酒肉大声谈笑。

我对看这本书的劲头比我眼巴巴地等着她能从我家门口的劲头还大,但凡闲着我就把书抱过来看,然后趁着兴头去院里左右突打一番直到大汗淋漓才肯罢休。如果我的童年是从我能够清楚地记事和相对有理性思想地去行事开始的话,那我的人生的遐想开始就源自这本《水浒传》,它的字句图画已经不能够被残破的书页容下得了,哪怕再精美的装帧也不能困住虎啸龙吟般浩荡侠气。

我和她渐渐地熟络起来,也能频繁地去她家去找她,她像个老师一般问我读过书之后的感觉,我用我能使用的词汇尽可能地把自己的切身感受描绘出来,总是能得到她的夸奖与称赞,于是更多的印着好看的图片的书从箱子里流传到我手里,在我的新奇的探索下变成我贴心的感受。我陆陆续续从箱子拿到了四大名著、疯癫却高尚无畏的堂吉诃德、白话易懂风趣嘲讽的儒林外史、读后神情黯黯的白毛女。识得了一些字后竟也能独自理解一些段句的妙处。我也曾问过她是如何拥有这么多的书的,像一个百宝箱一样。她说是他父亲的,我再问 :你父亲?她用水汪汪的眼睛饱含笑意地对我说 :“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了。”说完神情有些默然。

我童年的一大段时间沉浸漫无目的的遐想和她带给我的书籍之中。她定是把箱子的书都读过了,要不然也得是其中十之八九。因为她总能详细地对我介绍每一本书的故事,甚至还凭着一张嘴对我讲述作者的生平经历与写作风格。她像个饱读诗书的老学究似的聊起某一本书滔滔不绝,很多新奇有趣的言论我都是从她口里得到的,譬如她给我讲《红楼梦》的兴衰史讲到林黛玉临风葬花的一段 :奴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汝知是谁。我好像看到了她拿着花锄忧心忡忡在埋花。她说堂吉诃德是一个伟大的骑士,我对此有些异议。“他是一个妄想症,要不然他不会对着风车发起攻击的。”

“不不,他是一个真正的骑士。我们的路是宽阔光明且相通的,就像田里的小路一样,我们在路上可以随时地大声和别的小道上的人交谈,我们可以一眼看到路的尽头。而他走的是一条黑得像瞎子一样的巷子里,里面没有人没有声音,他也不知道路会通往何处,而他仍然义无反顾地跨上战马向前呐喊着冲锋。如果不论功绩的话,堂吉诃德是要比圆桌骑士还要伟大高尚的骑士。”她的双眼带着坚毅地望着前方,仿佛她变化成了堂吉诃德,正骑着战马向远方的风车发起冲锋。

她崇尚道家,认为这是人性的初始与终极。不喜欢儒学,认为这是禁锢思想的框架,她还认为《论语》是道貌岸然废话连篇的无用书,“我生而为人自然有人的天性,还需要你去教我做人做君子?”

她的思想洪水一样地冲垮了我局限的三观,如同久违的阳光重新地热烈地照在荒凉的不毛之地。她吱呀吱呀地推开一扇沉重的门,山河湖海、人文鸟兽、古今中外思想变革撩开了它们神秘面纱的一角。以后我但凡有能被人称赞的独特之处我都要感谢她对我

 


的教导。

她似乎是一个热烈的教育家在教化我这个虔诚的学生。如果要在她身上找出些细腻感情,那就是关于她对她母亲的贴心呵护了。

一次我在她家听她聊高尔基的《童年》的时候从门外悄无声息地进来一个女人,我立马意识到她是谁了。她已经换下了黑纱,身着黑色纺纱衣裤,身材样貌和她的女儿一般相像,不过身躯却向前佝偻着,像是背着很重是单子伸不直腰杆子一样。她的样貌即使在岁月流逝中仍然保持着姣好,只是脸皮看起来像真成了一张皮,像豆浆上风干的薄薄的一层豆皮,不需用力就可以把它从脸颊上揭开来。神色怆然,两目聚神而单一,仿佛眼白就是为了托衬眼黑的专注而存在的,整个人像根被废弃的旗杆完全没有她女儿身上的一丝灵气。她立在门口,明明暗暗的光柱把她在屋里拉扯得很长很大,她看见我后,脸上挣出些不可思议的神色,直勾勾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好不容易地努出个同样怆然的笑容来 :“来啦。”

如果我在箱子早早找到鲁迅先生的作品我就可以准确地描绘出她身上的杨二嫂与祥林嫂样貌和神态。

我对她说 :“姐姐,我回去了。”

“没事就来找我。”她满脸含笑和门前的女人、她的母亲完全两个神色。

“再玩一会儿呗,留下吃个饭呀。”她木然地冲我说,脸上尽可能地摆出温柔慈祥的表情

她的脸皮似乎是真的和脸分开了,只有皮在努力地活动着,脸已经完全地麻木掉了。但我时至今日也丝毫不怀疑她的热情和邀我吃饭的真诚。

“不了,我玩得够久的了,我怕母亲着急。”我从她身侧挤出门外。她真的很瘦,像卧床不起的病人似的肋巴骨一根根地凸显出来。

“哦,有空再来玩呀。”

她直盯着我走出大门,我回头看时只看见空洞洞的门和门里的暗。

偶然的一次,她问我 :“你怕我母亲吗?”

“不呀,我为什么要怕她?”

“那你以后再遇见我母亲能和她聊聊话吗,就是随便聊聊就可以,别躲着她就行。”她的神情已经接近于恳求了,即使不要她来说明,我也很愿意去接近那个善良而可怜的女人。

“为什么有人说你母亲是老虎呢?说她要吃人,可她一定都不凶哎。”

“你觉得她是老虎吗?”她的神色变得有点像她母亲一样怆然。

“不,我觉着她看起来很可怜。”

“你知道唐僧在皇宫里被奎木狼变成什么了吗?”

“变成了老虎?”

“我母亲就被别人变成了老虎,她没有吃人,可别人快要把她给吃了。”

“你愿意去救救她吗?”

“我也喜欢她,就和喜欢你一样。”我冲她露出个灿烂的笑容。

她豁然地开朗了起来,如雪后的阳光似的明媚地笑着。

我不见她已经很久很久了。如果还可以再遇见她的话,我想我应该叫她一声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