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潭大学 - 《湘潭大学报》
途 中
作者:■ 2017级汉语言文学专业 史家琪
“这里有一只受伤的狗。”
“怎么了?它看起来很好啊!”
“它?它是一只还没找到家的狗。”
八月下旬的天气照理该是慢慢凉下来了,可狭小空间里还是蔓延着一阵阵热浪。头顶的货架上一个军绿色的大帆布包摇摇欲坠,脚下踩着被来来往往的行人踏得早已看不出颜色的随着火车前进毫无规律地不停晃动着的车厢,不过一个多小时双腿早已震得麻木。她小小地踢了踢脚腕,又慌忙拉住了被踢开的箱子,低头向旁边行人道歉。
绿皮火车的硬座永远是这样的光景———人满为患,狭小的桌板早已被靠着过道的乘客的瓜子堆满,已腾不出一个可以放本子的地方,她只好从背包中摸出录音笔———是她一个假期发传单攒的钱买的,小小的,泛着深蓝色的金属光泽———录下脑海中刚刚飘过的东西。“这只狗,没有伤痕,只是没有找到自己的家。”
对面的大叔抬起头,看着她的动作,突然出口问:“你是写手?”
“啊,没有,只是喜欢写东西,录音笔有时候会方便,而且很酷。”她有着和外表一样与年龄不符的少女音,只是面对陌生人的问话显得很局促的样子。
大叔低下头,她感觉到自己语音里的颤抖,自嘲地笑笑,来自青春期特有的敏感告诉她:连话都说不好还自己一个人逃跑,多可笑!
是的,她是逃跑出来的,从自己家里。可能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她大约是有白眼狼的潜质的,爸妈从小就把她作为整个家的希望,可她还是这样不顾一切地、招呼都不打一声地逃走了。为什么呢?这个问题她曾在那个被班主任没收的日记本上这样写道:人不光是要有家有故乡,更要有归属感,没有归属感的地方只是故乡,不是家乡。在一个十八岁姑娘的认知里,故乡和家乡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故乡只是旧的、曾经的地方,而家乡至少要是一个有归属感的地方。她是一个敏感、细腻并且倔强的姑娘,那个刚刚被甩在身后的地方于她而言只勉强算作是一个故乡。
那个地方,她没有感受到过归属感,此刻也没什么留恋,尽管那里有爱她的父母,可是他们有多爱她她就有多爱他们,也有多恨那个所谓的“故乡”。是那里亲手毁了她的梦想,那个她曾经付出满腔热忱却什么也没换来的梦想,于是,她逃走了。不管是填志愿时哭闹着要去外省,还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一个人偷偷坐上去学校的绿皮火车,都是她策划已久的“出逃”。
“你好,可以帮我看一下箱子吗?拜托了。”她从背包里摸出一个晶莹剔透的吊坠,那是她做的滴胶挂饰,此刻用来“收买人心”。她深知硬座上的鱼龙混杂,哪怕是去接一杯水也要拜托他人,这些可爱的小吊坠勉强算是贿赂吧。
大叔点点头,她放心离去。
回来时那个小东西还被仔仔细细的端详着,“这是自己做的吗?”刚坐下就听到猝不及防的问句。“是呀”,点点头,她心想:做得这么好怎么还能看出来是手工的呢。
“我女儿也喜欢做这些小东西。还给你吧,小姑娘,我也不需要这些。”
“您可以带回家给您的女儿啊,她一定喜欢。”
大叔却突然沉默了,女儿?早就不知去了哪里。他还记得女儿走的时候穿着一条蓝色印花半身裙,上身的白色T恤上画着某种复古英伦风印章,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询问是什么印章时,女儿就已经带着她自己所谓的一腔孤勇走了,只留下一句抱歉。听到对面的小姑娘“受伤的狗”的言论时,他觉得大约是个和女儿一样的正在 “逃走”的青春期的小姑娘,他很想告诉她:家就在你来的地方,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呢?
“您怎么了?这个不好看吗?那我还有其他的,您喜欢橙色还是粉色啊?这个星星形状的好看吗?”
“不了,就这个挺好的,谢谢你了。”他笑笑。
“小姑娘是去上学的吗?怎么一个人呢?”
“是呀,去上大学,不想让妈妈送,自己提前偷偷走了。”她说这话时更多的是一种隐隐的期盼语气,好像是说:终于可以走了。
硬座上人挤人,不过是一站地的路程,人就已经多到连过道都塞得满满的。大叔摆弄着手中看起来已经有些旧的相机,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背着相机走遍世界这种事大约是所有青春期的少年少女都做过的梦吧。他将相机递过去,她一张张翻看着那些风景,眼睛里像是有星星闪烁。或许女儿看到自己在寻找她的路上为她记录了这么多的风景也会这样开心吧,他想。
一趟旅程总会到达目的地,途中遇到的人做过的事有时也会有灿烂的光芒,比如她一次次递过去的饰品和谢意。几十个小时的旅途,她期待着远方,他回望着家乡,每次要去做什么都像第一次般,回报大约是另一种讨好。
其实,每个灵魂都在寻找,只是有的找着找着忘记了,而恰好,他们似乎还记得。她带着一只流浪的灵魂想要寻找归属地,他只想找到女儿不知去了何处的灵魂。所以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有人渴望归来时,有人却迫切着要离去。而灵魂,在自己的裙摆上。
几个月后,大叔在寻找女儿的某条街道上又遇到了小姑娘,她穿着一条蓝色印花半身裙,和女儿那条一样。
“但愿,这样的孩子们可以找到他们的归属感,也会记得,家,永远在来的地方守候着。”